林间零星有人过路, 河上偶有扁舟,都是附近的村民。山间眺望出去,老远还能看见芙蓉庄与陆三集的房舍, 真是山野平川,丹青无限。
时修渐渐从远到近收回眼,伸出脖子望向崖下清河绿水, “先前的几棵树应该就是给人推到河里去了, 刻意把这几棵能做围栏的树除去,是为了确保姜潮平必死无疑。”
臧志和也向崖下望去, “可凶手怎么知道姜潮平会从此处跌下去呢?”
西屏拍着裙子笑起来, 一面撑着膝盖起身, “这还不简单,因为凶手正是要他从此处跌下去。”
时修绕过臧志和来搀她, 给她打了手,却不退缩, 任她的镯子磕得他手腕疼也不理睬, 强行揽住她的腰将她拧到靠林中的路边, 叫她坐在块大石头上, 自己钻进林子去了。
“不知道又发现了什么。”西屏扭着脖子向林中追寻他的身影,隐隐担忧。
谁知他一会出来,手里拿了窝野草, “这叫毛蕨,可以治扭伤, 消肿止痛的。”说着在地上想找石头将野草捣烂,一时没找着, 干脆塞进嘴里去嚼。
西屏想到那草叶上不免有泥灰,便歪咧着嘴, 一脸嫌弃。
须臾他把野草嚼成烂烂的一团,脱下她的鞋袜贴上去,又找了根软藤捣得软些,绑在罗袜上固定,“一会就不疼了。”
西屏微微鄙薄,“你还懂这些?”
“我大哥教给我的。”时修也在一旁矮石头上坐下,歪起头问:“当日姜潮平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
她点头,“他说有个朋友约他到陆三集去看房子,陆三集往下头走就是常州,商人游人很多,所以陆三集才那么繁荣。不过集上只有些小客店,屋子窄,也不大干净,他想开间大的,装潢得富丽些,做那些有钱商人或是文人墨客的生意。”
“那他一定不止一次到这里来了?”
“前头也来过两三回,都是为看那处房子。”
时修点头,“后来那客店开起来了么?”
西屏笑笑,“他人都死了,还怎么开?这是他自己想做的生意,老爷对这种赚钱有限的买卖没兴致,所以是由他,他没了,无人问,自然就搁置了。”
“咱们一会到前面陆三集去看看。”他试着揉了揉她的脚踝,“还疼么?”
西屏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笑起来,“好像不疼勒。”
“走动两步看看。”
她小心站起来,慢慢走了两步,虽隐隐还有点疼,却能忍,便道:“没什么妨碍了。”
时修仍不放心,命臧志和去将他栓在堤岸后面山路的马牵来,“这路不能走马车,你就骑马好了。”
二人在路旁坐等了一阵,待臧志和回来,方扶西屏上了马,时修在底下牵着,沿着小路下去,涉河过岸,向陆三集而去。看着近在眼前,也走了大半个时辰,西屏嫌晒,用披帛包住了脸,只露着一对水盈盈的眼睛向陆三集眺望。
时修因问:“姜潮平找到的那所房子你知道是谁家的么?”
西屏想了许久摇头,“我只听他说起过,原是谁家的祖宅,占地在陆三集是最大的,只是屋舍都荒废不能用了,他是想买那块地,把房子推了重盖。”
臧志和笑道:“想必要花费不少本钱了。”
“他算下来,前前后后预备投下一千两的本钱。”
时修问:“钱从哪里来?”
“自然是家里出囖,老爷虽没兴趣,倒不反对。老爷常说,论做生意,他比大爷要强点,大爷性子急,脾气暴,好面子,生意场上经不住人家几句好话,常哄得他亏钱。你姨父稳重些,心里会算,只是性子阴沉,心眼小些,倒不怎么吃亏。”
“如此说来,姜辛还更看重姜潮平些囖?”
西屏轻轻乜笑,“你以为大爷管那些事是以前就管的么?那是你姨父死了才将他管的事也交给他的。”
臧志和插话进来,“这姜老爷也是倒霉,两个儿子接连死了,如今这么大的家业,只能落在外姓女婿手中。挣那么些钱有什么用?”
“你可别说这话,”时修好笑着摇手,“我看他是宝刀不老,儿子嚜,还可以再生,钱是一定要赚的,你看姜俞生死了到现在,他一时也丢不开山西的买卖。况且生意做到他这个地步,许多事情是由不得他不做的,纵然他赚够了,他背后那些人哪个是轻易知足的?”
臧志和点点头,“还是大人想得深。”
时修疏疏落落笑了几声,“都说穷人身不由己,这有钱的人太有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说话间及至陆三集,却是个锦绣繁华之乡,比城中不差在哪里,只见房舍鳞次,楼阁峥嵘,绣幕风帘,粉墙相接。真不亏此地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人烟凑集中细听得江南各地口音,也有些北方人,蜀地人,不是文人墨客就是跑商作贾之人。
时修牵着马在街上慢慢转,使臧志和去打听集上最大的房子在何处,不一时臧志和便打听来回,“说的是一位陆昆老爷家,这老爷早年迁到常州去了,留下那祖宅。去年秋天,给一位姓娄的大官人买了去,如今改做了酒楼客店。”
时修嗤笑一声,仰着头望向西屏,“谁说这生意没做成?只是不是你们姜家做的。”
西屏敛着眉想,“这姓娄的有些耳熟,好像就是去年你姨父约着看房子的那个朋友,起码姓是一样姓娄。”
“你见没见过这姓娄的?”
她翻了个白眼,“我见他做什么?你姨父外头认得的人那么多,不见得我个个都要认得。”
时修笑了笑,命臧志和前头引路,不一时便走到那客店前来,一看果然是新盖的房子,门前匾额上提着“锦玉关”三字,意为来往客人,不论是商人文人,想出人头地的,到这门下一过,便是闯进了锦绣繁荣之关。
进门一瞧,不是饭时也是宾客满座,好些伙计丛脞奔走,门旁便是柜案,柜后有个四十来岁的掌柜,眉开眼笑地迎出来,“敢问三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西屏与臧志和都望着时修,时修笑道:“先吃饭,不过掌柜的,你替我找个清静之所,这厅里我坐不得。”
那掌柜的忙叫了两个伙计来,一个牵了马去安顿,一个引着他们穿过大厅,走过一方天井,进了后院,却是个花园,园中花草林木蓊薆繁茂,掩着些青砖绿瓦,原来那些屋舍就是栈房,布局不似客店,倒似大户人家的宅子,真格给人宾至如归之感。
时修笑道:“伙计,你们这栈房住一夜,价钱可不低吧?”
那伙计骄傲道:“那是,我们最便宜的一间客房是三两银子一宿。”
臧志和听来咂舌,“三两银子?你们这是神仙洞府啊?城中好的客店也不过一两银子住一夜。”
“老爷这怎么能比得?那些客店不过是让客人歇歇脚,客人去住也只图个睡觉的床铺,说不准走时还带上一身跳蚤呢。我们锦玉关的栈房可是大不一样,屋里的装潢都是比着大户人家的屋子来的,帐子是熟罗帐,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木头,用的器皿也是有名的窑里烧制的,虽说是客店,只怕许多人一辈子还只有在我们这里才住得上这样好的房子呢!”
臧志和闷头嘀咕,“我一月的俸禄也才三两银子,一月节衣缩食,方住得起一晚上。”
那伙计将三人引上座假山,假山上有座八角亭,里头摆着圆案。三人坐下,随便要了几个菜,一问价钱,竟要二两多银子。别怪臧志和,连时修也咂舌,“这是我半辈子在外头吃得最贵的一顿饭。”
西屏笑了笑,吩咐伙计再将店中的好酒上一壶,待那伙计去后,和二人说道:“他这里卖的并不是栈房酒菜,卖的是一份尊荣,大富大贵的人不缺这几两银子,出门在外,但求吃得好些住得好些。那些寻常跑商文人呢,虽然心疼,可也觉得物有所值。”
臧志和道:“这有什么值的?方才听那伙计说的菜,名字倒是稀奇得很,可一问食材,都是寻常东西,难道换个好听响亮的名字,就金贵了?”
“你不是做生意的人难怪你不懂里头的行情,才刚我们从大堂进来,你看堂中坐的那些客人穿着如何?”
“穿得自然是好,寻常人等也在他们这里吃不起住不起啊。”
西屏瘪嘴一笑,“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陆三集来来往往的异乡人太多,往下是常州无锡苏州,往上是泰州,这何尝不是真正的水陆要津,咽喉据郡?许多南下北上的官员都要由此经过,他们又在乎花这几两银子么?南来北往的官人商人文人在此稍作客居,想发财的,想做官的,想成名的,各自在此结交,从此各曾门路,这样算,你还觉得那几两银子贵么?”
臧志和恍然大悟,“噢噢噢,我明白了,这卖的不是酒菜客房,卖的是人脉关系。”
“对了。”说着一看时修,满面不屑,她便斜他一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时修叹着摇头,“正是因为你说对了,我才觉可悲。”
“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不求升官发财,只安于做个小小推官么?这世上,向来是有钱的想更有钱,有名的想流芳百世,做官的想做最大的官,你借我的名,我借他的势,他借你的利,捆成一团,这就是烈火烹油的人世间。”
时修半晌无言,起身到亭边吴王靠上坐着,眼睛朝四下里眺望,忽觉这园子有些眼熟,竟像是缩小了一些的姜家花园。
他忙向西屏招手,“你过来看,这亭台楼阁的布局,像不像姜家的府宅?只是地方不及姜家宅子大,紧促了许多。”
第70章 “穷”得不够养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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