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淮，带妹妹去艳乌，别回庄家。”
    城外，山野。
    正值日暮交接，天地间最后一束夕光散尽，夜色聚敛而来。
    小小少年站在树下，手指按住腰间长剑，他身前的女子浑身是血，怀里抱着个沉睡的幼童。
    “小淮。”
    被换作小淮的少年抬起了头，看向女子，抿唇点头。
    夜色将一切掩盖得模糊。
    尸横遍野的郊野尽头，是大门洞开的城楼，刀戈相击之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惨叫，有烽火起，将亡国之景映入少年眼中。
    视线里闯入了一抹明h，再是一抹深紫。
    隔着广阔的原野，他看见那一h一紫登上城楼，一前一后立于城台之上，在腥风血雨中昂首挺脊，临危不惊。
    耳边响起那一番哀切的遗言。
    “谢家七代得皇恩庇荫，五朝重臣，官至相位，如今姜国国祚将尽，为父愿前死，携谢家三族捐躯赴国难，不亏臣节。”
    男子一袭深色紫袍，温暖干燥的大掌轻抚他发顶，悲意难明：
    “只是……你是为父唯一的、最优秀的孩子，为父信你有高世之才，还未成及，不该埋没于尸骸之间。”
    “听话，和他们走。”
    “和他们走，谢淮。”
    “吾儿，听话。”
    ……
    “父亲。”
    他凝望城楼片刻，转过头，伸手接过女子怀中昏睡的幼童，疑惑：“殿下，宝银她——”
    “我喂她吃了安神丸。”
    姜荷的目光一一扫过周围那些盔甲发裂、利剑沾血的护卫，这是她身边的精锐，也是能以命相托的心腹。
    “诸位，拜托了。”姜荷握剑在手，抱拳相谢。
    诸位护卫连忙还礼。
    “小淮，妹妹交给你了，带她去北方的艳乌城。”她拍拍少年的肩膀，衣袖忽被扯住。
    一只白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了她。
    药效正浓，庄宝银却忽然惊醒，另一只手用力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娘亲，大妖怪来抓宝银了，娘亲快跑。”
    “小熊不吃胡萝卜，不听话。”
    童言童语让心情Y霾密布的众人忍不住一笑。
    蓦地。
    头顶传来一阵阵张狂放肆的笑声。
    “哈哈哈哈——”
    “姜国灭亡已成定局，供奉的护国老祖已死，城内剩下的那些不过是困兽犹斗。”
    “大人英明，有大人指挥，得这姜国还不是易如探囊取物。”
    “报！闻香宗和陈国的修士已潜入城中。”
    山林中的众人闻声抬眼，上空几道御器飞行的人影划过，余音猖狂，回荡夜空。
    姜荷挥开庄宝银的手，转身。
    “娘亲，娘亲。”
    庄宝银愣了愣，哭起来，她挣动着要下地去追，却被抱得死紧。
    咻——
    咻——
    谢淮抬眼看上空，数不清的身影如流星划过夜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团团围拢向姜国都城。
    杀气涤荡如山崩海啸，压折得草木呜咽。
    不知是第几波围剿开始了。
    周遭的面容皆是咬牙悲愤，眼中垂泪，谢淮给怀中的庄宝银喂下一粒安神丸，利落转身：“走！”
    ……
    郊外，尸体纵横交卧，长公主的剑尖垂地，从容跨过尸山血海。
    背后一道Y风猛至。
    她头也不回，反手提剑挡于身后，锋刃撞上Y风，气浪燎原般扩散开来。
    剑气未绝，震开Y风长啸直上，去如一道白虹。
    “好修为！”
    半空中，偷袭的中年修士被剑气击中，哇地吐出鲜血。
    姜荷来到城楼下。
    “宜安。”
    男子一袭衮服，肩挑日月，背负星辰，金色的袍角翻涌如涛。
    他平静地看着半空中依次排开的敌人，太上神教、闻香宗、凉国、陈国……以及那些装扮陌生，辩识不出的。
    他低头看向城下之人，伸出手：“可愿随为兄死战？”
    “废话。”姜荷跃上城楼。
    “哟。谢百川，你这小时候连J都不敢杀的家伙还活着啊。”
    她扬扬眉，继续道：
    “你那独子倒是厉害，才十岁……虽然不知你用什么法子瞒住了。可比你这老子有天赋多了，是亲生的吗？”
    被她叫中名字的男子喉间一滞，默然片刻，视线掠过了她。
    君子不与女子争辩。
    君子不与女子争辩。
    瞧他一如既往的无甚反应，姜荷无趣，转过身看向前方，眼中烧起了火。
    夜黑，风止。
    两方对战，死亡气息从地面的尸山血海浮起，很快焚成一线，烧断脑子里紧绷的弦。
    “杀！”
    密密麻麻的修士冲向城楼，如雨点般急坠而下，顷刻间血花炸开，一具具尸体坠落城楼。
    有人就地以尸血化阵，有人放出狰狞恶兽。
    恶兽来势汹汹，庞大的身形压得整座城楼都在震颤，它一掌拍死跟前的修士，巨掌袭向阵中三人。
    俊雅的丞相手持一卷书册，口中默念，霎时间数十支森森白骨拔地而起，刀锋般刺向恶兽掌心。
    恶兽反应迅捷，巨掌在空快速一收，不妨周身骤起刺痛，灯笼大的兽目如蛛网般裂开。
    它甩动脑袋一看，腹部被不知何时而起的骨剑拉开一道大口，心肝肠肺淅淅沥沥流了满地。
    一声兽吼响彻全城。
    随后，庞然大物滚落城楼，压得地面死尸碎成肉泥。
    城楼下，姜国的帝王长笑着迈入鬼阵之中，拧碎那布阵魂修的头颅，三两下挑破了阵眼。
    “丞相大人，姜国上下皆赞你学富五车，才识渊博。常言道，人死后，若不是为术法所擒，魂灵则还散于天地，归于万物。”
    一剑掼心，姜荷震开串在剑身上的尸首，转头笑言：
    “本宫不喜欢这个说法，你换个浪漫的。”
    谢百川闻言默然，方道：
    “臣主同休，万一不胜，臣当横死国门。”
    少顷，他朗朗一笑：
    “一身忠直肝肠，化作长弘碧血，留为g日白虹，皎皎之光朗照我姜国万里江山。”
    嗓音由近及远，在空中如水纹般荡开，衬着硝烟狼籍的战场和捕涌不尽的仇敌，豪迈又悲情。
    “化为皎皎之光，朗照我大姜万里国土。”
    姜荷默念一遍，快然一笑，手中利剑直斫敌首，动作再无一丝凝滞。
    哪怕连夜的执剑使手臂僵硬发麻。
    哪怕腰腹破开，被身后的利刃一柄捅穿。
    “快哉，快哉！剑戮敌首，如砍东风。”她挥剑不停，抬起充血的眼眸：“来！生死于我有何哉？”
    不经意间，眼角却滑过一滴泪，饱含着对年幼女儿的眷恋。
    东方破晓，凉风水汽里，第一缕曦光穿过重重白雾，撒向人间。
    全城死寂，尸首堆叠。
    穿着各式制服的修士在尸体堆里穿梭，撞开店铺、闯入民居、攻占皇城，仔细搜刮着奇珍异宝。
    城楼内外，白雾笼罩中，陆陆续续有乌鸦飞来，停落，啄食满地腐黑发臭的肠脏。
    唯有一道身影拄剑而立。
    近看，姜国长公主的尸身朝向北方，头颅倒悬胸前，身上遍起尸斑。
    再无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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