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翠华的对话,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展开——火力极旺的瓦窑附近,少有鲜亮的碧色。
五月的时候,山坡虽秃,并不难捱。间或有风吹来,叫人畅快。
“孩子叫褚幺?”姜望问道。
“是咧。我嫂子我弟媳,生得都比我早。娃娃出生的时候,男人就说,叫幺儿挺好。‘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好像是这么说。”张翠华脸上带着笑:“他是个有学问的。”
“呃……”姜望昧着良心附和道:“我好学哥确实是个有学问的样子。”
张翠华完全听不出来他的勉强,很有些得意:“可不是?我以前叫张翠花。我男人说花字俗气,让我叫翠华。有甚区别我也不知,但听着好听哩!听着就欢喜!”
就姜望来看,张翠华并没有比张翠花好听多少。
但张翠华眼里、话里的满意……都是欢喜。
那些东西,那些她珍视的美好,是支撑着她生活的最大力量吧?
无论褚密在外面的名声如何,无论人们怎么看他。至少在这瓦窑镇,有一个崇拜他、认可他,真心真意爱他的人。
“真的很不错。”姜望想了想,问道:“华姐,我看你气色不是特别好。我懂一点医术,方便让我帮你把一下脉么?”
思来想去,他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褚密的遗孀。便想着先看看对方的身体状况,看能不能帮其超凡。
“那有啥不方便的,我都是当妈的人!”张翠华用解下来的头巾,使劲擦了擦手,才往前一伸:“你把!”
姜望伸出三根手指,似模似样地搭上脉,实则已经调用道元进行观察。
他在张翠华的身体里,发现了未散尽的药力——开脉丹的药力。
用很随意的状态问道:“好学哥给你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没有。”张翠华摇摇头。
过了一会又道:“就有一回生病,他跑很远给我求了药,是一粒丹丸,找神仙求的!我吃了就好着。这么些年,也没有再病过哩。”
看来褚密已经尝试过让她超凡,不过她显然缺乏天赋,身体也没有调养到合适的状态,即使用了开脉丹,也无法成功。
那自己还有什么能帮这个女人的呢?
姜望正想着,忽然迎上了张翠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平实与坚韧,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
她看着姜望:“大兄弟,你实在告诉我。我家好学,是不是出事了?你莫瞒着我咧!”
沾着灰痕的嘴唇动着,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他要是没了,可不能骗我空等着他吧?我可不是没人要咧。”
姜望自以为表现得很正常,但根本没能瞒过一个思念丈夫的女人。
五年了。
她独自带着孩子,等了褚密五年。
她当然不是没人要。至少先前那个壮实汉子,就很明显对她有意。
但“不能骗我空等”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不是空等,如果能够等得到,再久也愿等。
姜望心中原本想了好几个理由,但此刻,迎着这双眼睛——这双毫无力量,又最有力量的眼睛。
忽然一个都说不出来。
“他走得很体面,很光荣。”姜望最后说。
张翠华愣了一阵,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
用那双粗糙的、沾着砖瓦灰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没有哭出声音来。
姜望就站在旁边,默默陪着。
五月的风,一阵有,一阵没有。在光秃秃一览无余的山坡上,呜咽着来回。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张翠华用衣袖使劲蹭了蹭眼睛,才抬起头来说:“他走的时候,说他会回来的咧。”
她的眼中已经看不到泪水,但脸上黑一片白一片,很努力地去平静:“至少他没有骗我咧,他是回不来了。不是不回来……”
姜望半蹲下来,伸手虚虚从她脸前拂过,温柔的水元拂过她的脸,将眼泪和砖瓦灰混成的“图案”抹了干净。
那温润而轻柔的力量,没有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张翠华显然被这神奇的一幕震住了,一时忘了说话。
姜望轻声说道:“你丈夫,跟我是一样的人。我跟你丈夫是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过上不同的生活。”
应该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能够拒绝超凡的诱惑。
姜望一直这么想。他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超凡。为此不惧艰险,不辞辛劳。
张翠华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很危险吧?你们那样的人,很危险吧?”
姜望想说,不到外楼境界,就不用去迷界厮杀。
但不到外楼,不去迷界,就没有危险了吗?
腾龙境的修行,也随时会失陷在蒙昧之雾中,那难道不危险?
徘徊在天地门前,不得寸进的痛苦,逼疯了多少修行者?
周天境搭建的周天,一旦奔溃,道旋炸裂的后果谁敢想象?
而且,真正踏上修行之路的人。谁又甘于永远停在山脚,永远是游脉?
他如何能说,超凡不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呢?
“一定很危险的。”张翠华摇了摇头,自问自答:“我男人最小心了,井里打个水,都要我在后面拽着他。不是特别危险……他不会出事。”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不能保证在超凡的世界一定没有危险,我只能说,踏上这条路,就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张翠华的眉心,用神魂之力,把青羊镇的信息,传进她的脑海里:“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让褚幺去这个地方找我,说找姜青羊就行。”
他收回手指:“除此之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我有不少麻烦,你的丈夫也是。”
这种传递消息进入脑海的手段,显然远远超过张翠华的想象。褚密也从未在她面前,有过超凡的展现。
但她出人意料的镇定。
她认真地想过了之后,才道:“娃娃还小,等他长大了,我叫他自己决定。”
“好。”姜望并不勉强,转而说道:“那么我们说下一件事。你们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吗?”
褚密去自首之前,不可能不给妻儿留下保障。他这种人,当然知道不能留太多财富,但保证她们的基本生活,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何至于现在,张翠华还要在瓦窑里搬瓦,像男人们一样卖苦力呢?
张翠华想了想,摇头道:“我们好着咧。”
姜望怕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更直白地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能力。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委屈,难题,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告诉我就行。我自逢山开山,逢水断水,你不必忧心。”
张翠华的眼睑微微低垂:“我自小在这里长大,瓦窑镇就是我的家,谁能给我委屈受哇?你不用记挂着呢。”
姜望想了想,没有再追问。
张翠华能够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刚才对瓦窑里那些男人呼来喝去,绝不是一个软烂性格。她不愿说,肯定有不愿说的理由。
联系到其人有嫂子、有弟媳,其实不难猜到个中缘由。
家务事外人难断。
张翠华怕他一个超凡修士,行事不在乎普通人性命,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姜望取出一包碎银来,倒不是给不出更多,而是为她们母子的安全考虑:“这些银子你拿着……”
张翠华一退老远,语气非常坚决:“我不能要!”
姜望继续道:“是我早先找好学哥借的,现在也没处还……”
张翠华又一步跨回来:“真是借的?”
姜望说道:“怎会有假?我们超凡修士不能骗人,骗人就修不成。我巴巴地赶来还钱,是为了还愿呢!”
张翠华这才将布包收起来:“那欠债还钱,是应该的嘛。”
“当然是应该的。”姜望微笑着说,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伸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记得我跟你说的事情。褚幺永远有选择。你不必有负担,那是他爹给他挣的。”
张翠华没有说话,紧紧抱着那包碎银,忽然弯下腰来,给姜望深深鞠了一躬。
当她直起身来的时候,那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切就像一场梦,除了怀揣的银子,吹到耳边的风,好像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娘,娘!”
机灵干瘦的褚幺,终究没叫山子他们看住,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张翠华转过身去的时候,脸上已经带着笑容:“来,娃娃,告诉娘亲,你一共挣了多少钱?”
“嘿嘿。”褚幺扳起手指头,认真数了又数,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说道:“七个刀钱呢!”
张翠华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头:“幺儿,你有钱念书了!”
“真的吗?”褚幺的眼睛跟他爹一样,细细长长,狡猾狡猾的,此刻晶晶发亮,他倒不是爱读书,但在学堂里跟其他孩子一起,肯定比搬瓦好玩。
“是啊,我娃娃棒得很嘛。”张翠华把儿子抱在怀里,轻声说道:“已经挣够了呢!”
……
……
……
(这章算加更,因为晚上是两更并一更。要是备注为盟主加更,很不严谨。备注二分之一是为盟主加更,又很奇怪。所以这章算加更哒!)
第两百四十六章 七个刀钱 (为盟主陈泽青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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