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胆鼠辈。”良久,似乎已经品味够了唇齿间的酒香,那乞儿幽幽开了口,声音异常沙哑,冰冷的言语中听不出一丝表情。
身边的宋涛闻言微微一笑,其实他已然是将刚才之事的前因后果猜得八九不离十:今日乃是魏国大庆,自是有较平日更多的善人施与食物与这些街头的乞丐,或许哪位富人一时心绪来潮将从洞香春中买出的一通赵酒就近施舍给了门外的这个乞丐,而那两个华衣男子见猎心喜,想要趁着众人皆去观赏社舞,街上少有人来的空当,欺这乞儿无知抢夺这桶名贵的赵酒,没想到却被提前归来的宋涛撞破,落得仓皇逃窜,当真是两个无胆亦无知的鼠辈而已。
“你便是那宋涛?”那乞丐顿了顿,开口便直呼宋涛之名,显得甚是无礼。
“正是。”宋涛也不恼,笑容可掬的答道。
“哼,这大梁城市井传闻那宋涛精于棋道、鲜有敌手,其人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你如何能是宋涛?”未想,那乞丐却是冷言道。
“如何不能是了?”宋涛摇了摇头,“市井传言多为空穴来风,焉能全信。何况宋涛不过一介布衣,虽忝为洞香春之客卿,然冒充他未必有好处,此等费力不讨好之事,若是你,你可愿意去做?”
“哼。”乞丐冷哼一声,却不回答,反而冷冷道,“若你真是那宋涛,想来这市井传闻多有夸大之处,唯今看来确实不过尔尔。”
乞丐诸多出言讥讽,宋涛总是泥塑的菩萨却也有些烦了,斜乜了乞丐一眼,唯一摇头,也不多做辩解,举步便要往那洞香春中去。
“夫唯大雅,恃才而不傲物,唾面洁之乃已,卓尔不群,宋家宋涛之矣!”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却是那乞丐在自言自语。
“然洁之,是违人之怒,正使自干耳。”听到这里,宋涛脸上闪过一丝讶色,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却看见那乞丐明亮的眼睛正专注的凝视着自己,嘴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宋涛沉思了片刻,眼底从迷惑渐渐转为澄明,蓦然转过身,往前径直走到乞丐的身前,长身行礼道:“宋涛方才不知先生之言乃是试探,还请恕宋涛不敬之罪。”
“宋先所言差矣,在下不过一介乞儿,当不起您如此大礼。”话虽如此,乞丐却是不闪不避,似乎是对宋涛的行礼慨然受之。
“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宋涛心头惭愧,自当行此礼。”宋涛一脸诚恳的说。刚才乞丐的话前半截是在赞叹宋涛有才学,后半截却是在隐射他为人城府还不够,所谓唾面自干是为雄。宋涛聪慧如斯,旋即便明悟过来,心中一惊,当下便对这区区乞丐行礼致歉,当然这也使他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结论——这个乞丐绝非常人。
“先生过谦了。”那乞丐微微一笑,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我所以不避先生之礼,非不愿,乃是双脚不便,还望见谅。”
宋涛一脸讶色,两眼直勾勾望向他,乞丐摇了摇头;“在下昔年为奸人所害,惨遭膑刑,因而无法站立...”
膑刑?乞丐?宋涛低头不语,脑海中似乎有个念头在时隐时现,他几乎快要抓住端倪,却又不愿抑或是不敢相信。
乞丐见他沉默不语,微蹙起眉头,缓缓道:“先生为何不语,难不成是以为在下...”
“先生...”宋涛忽然觉得嗓子眼有些干涩,狠狠吞了口唾沫,这才轻声道,“宋涛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乞丐疑惑的看了一眼宋涛,显然是为他脸上突然出现的那股无法言语的异色所困扰,然而仍旧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答道:“在下姓孙,名伯灵。”
“孙伯灵。”宋涛越发觉得嗓子眼干涩了,心跳也蓦地加快,“膑刑...孙伯灵...”
“原来先生便是孙膑...”良久,宋涛终于幽幽开了口。
轰隆,轰隆隆!几声惊雷的巨响过后,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滴打在宋涛的身上,宋涛就这样静静的和孙伯灵站在雨中,他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与孙膑这个名扬后世的人物结识,更想不到自己会是在孙膑最困顿的时候遇到他。心中竟是涌起一股深深的落寞,连才高八斗的孙膑亦有今日,自己的未来又将在何处呢?这些日子在洞香春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他极少去思考未来,大抵就如此安乐的过一生便罢了,然而今日看到孙膑,又勾起了他的思绪——世事无常,若是有一日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陷入如此境地之时,自己能否又能力去保护自己或是自己的亲人?
“孙膑?”孙伯灵微一皱眉,原本已是明亮之极的眸子平添了几分亮色,旋即眉头纾解开去,他忽然仰天放肆的大笑起来,笑声在瓢泼的大雨中清晰可闻,路人听见笑声皆是忍不住循声望来,当看到发笑者不过是一蓬头乞丐时,心中都暗骂一声,旋即匆匆跑开,“好一个孙膑!我孙伯灵无端受此膑刑如今不过一废人,本就无颜面对先祖,入不得宗庙,如何还有脸守着父母所赐之名,孙膑!哈哈!孙膑!先生所言极是,从今日起这世上便无孙伯灵此人,但有孙膑苟活于世!”
孙伯灵状若癫狂,抬起头任雨水打在脸上,眼角一股细流滑落,分不出是泪还是雨。只是宋涛低头沉思之余,并未发现孙伯灵眼底那股深深的深深的怨毒。
良久,笑声停歇,以前的孙伯灵,如今的孙膑强倚着墙半跪于地,拱手朝宋涛行礼,正颜道:“孙膑谢先生赐名!”
他的声音陡然在发愣的宋涛耳边响起,仿似惊雷一般将宋涛惊醒,抬起头来,眼见孙膑跪在身前,受过刑的腿疼得微微发颤,他却倔强的忍住一声不吭。
注:语出自《新唐书?娄师德传》:“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有人唾面,洁之乃已。’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
译:娄师德的才能非常得到武则天的赏识,招来很多人的嫉妒,所以在他弟弟外放做官的时候他对他弟弟说:“我现在得到陛下的赏识,已经有很多人在陛下面前诋毁我了,所以你这次在外做官一定要事事忍让。”
他弟弟就说:“就算别人把唾沫吐在我的脸上,我自己擦掉就可以了。”娄师德说:“这样还不行,你擦掉就是违背别人的意愿,你要能让别人消除怒气你就应该让唾沫在脸上自己干掉。”
瓢泼的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反复冲刷这大梁城的街道,一股股浑浊的泥水沿着石板的缝隙流淌着,大街上早已看不到任何行人,只有几家店铺外高高挂起的红布萎靡的缩成一团,完全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不过若是此时有人从洞香春外经过,便会惊诧的发现在墙垣的一角,有两位男子矗立在倾盆大雨之下,丝毫不顾忌那漫天飞舞的雨丝。
“先生这是何意,宋涛不过胡言乱语罢了。”待到宋涛明悟过来,不禁有些手忙脚乱,一面答话,一面伸手想要扶住孙膑,没想到却为其所止。
“今日孙膑本以为自己是在点化先生,却未曾想先生反让膑幡然醒悟,前事已矣,膑必当尽皆抛却,赐名之恩无以为报,请先生受膑一拜。”言罢,纳头便拜。
宋涛赶紧将他扶起,暂时将脑海中思绪放到一边,他多少明白了些孙膑的意思:自己随口无心提到了后人为孙伯灵所撰伪名,反倒让孙膑以为自己是在点化于他,因而索性改了名字,重头再来,重活一次。宋涛不禁想起后事种种,如今的乞儿孙伯灵与数年后那位羽扇纶巾、谈笑间大破千万魏武卒的孙膑相比,任谁也觉得是两个人,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的成了孙膑改变的催化剂,不知这是否算是改写历史,日后那马陵之战、围魏救赵还会出现吗?至少现在的宋涛不知,大概这世上也无人知晓...
宋涛顾不得瓢泼的大雨,将跪在地上的孙膑扶起,小心翼翼的扶他靠躺在高墙之下,孙膑浑身全湿,雨水冲刷在他身上,复尔如水银泻地般滴落,好似在洗涤着他的身子,厚厚的污垢被冲刷开来,宋涛总算有机会近距离的观察这一仰慕已久的人物。
样貌先不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额头上刻着的几个猩红大字,宋涛不通古文,自是不识得那红字的意思,然而令他心悸的却是,那几个大字在雨水的反复冲刷下越发的鲜红起来,仿佛隐隐能从中看到血脉在喷张、血液在流动,他禁不住心中暗叹:这庞涓当真狠毒,殊不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道理,日后此人自刎于马陵道未尝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使然。
那孙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显然刚才在这大雨中执着的跪拜耗费了他极大的体力,瘦削的身材在滂沱的大雨中显得如此渺小,数年未换洗的长衫上不但不堪入目,而且好几处已然开裂,可以算得上是衣不蔽体了。宋涛心中不忍,黯然褪下自己的长衫披在孙膑身上,孙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仿佛从他脸上阅读着什么,努了努嘴,正要开口,滂沱大雨中却传来一阵马蹄声。
两人循声望去,一辆马车沿着官道缓缓走着,那驾车的人眼睛似乎在道路两旁梭巡着什么,直到看到了这院墙下的两人,脸色一变,驱使着马儿朝两人所在之处驶来,那驾车的人从衣着上看分明是一位小吏,鹰目鸷鼻,面色森然。但走得近了,认清了孙膑,脸上一喜,原本纠结的眉头缓缓松开,将马车停在一旁,顾不得瓢泼的大雨和街边的泥水,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孙膑身边,急声道:“孙先生安好?”
“还死不了。”孙膑并不看他,只是冷冷答道。
“如此便好,这雨势来的突然,我见先生久出未归,特地来寻,还请先生速速同我一道回去才是。”小吏也不恼,拱手说道。
“我若不从又怎样?”孙膑依旧面无表情。
“这...”小吏面色一窒,略微扫了旁边宋涛一眼,复尔低下头轻声道,“夷符不过区区小吏,先生犯不上与我这种人物怄气,还望先生不要令小的为难。”
“膑不过一介废人,如何敢与大人怄气?”孙膑嘴角浮起一丝蔑笑,“若不是某人欲从膑身上寻得梦寐以求之物,只怕膑已不知葬身于何地。”
那名叫夷符的小吏见这孙膑没来由的发了场无名火,似有些无奈,但不知他因何发火,自然不知该作何言。
“扶我起来吧。”只过了须臾,却是孙膑先开了口,斜斜将手伸到夷符的胸口,那夷符先是一愣,旋即会意,赶紧伸手将孙膑扶起来,小心翼翼的背负在身后。
宋涛自然也不好意思再站在一旁,伸出一手托着孙膑的身子,防止他掉下来,幸好孙膑身形瘦弱,算不上重,那小吏也是每日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很快便将孙膑送到马车之内,那孙膑隔着木窗朝宋涛拱手告别,不等宋涛回礼,他忽然又开口道:“明日复来乎?”
“来!”宋涛想也未想,一口答道。
“击掌为誓?”
“善!”宋涛伸出右手与孙膑伸出车窗的手狠狠的对了一掌,然后孙膑便靠躺在车上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那夷符朝宋涛点点头,算是感谢他刚才施以援手,然后才驱马离去,宋涛目送马车去远,微微叹了口气,这才举步返回洞香春。
甫一踏入大堂,执事田老便迎了上来,眼见宋涛全身湿漉漉的仿若从河里捞出来一般,心中疑惑,不禁开口问道:“宋先生这是何故,我记得您不是先于我与许老一步回来么?”
“哦,在路上偶遇一老友,多谈了一会儿,所以回来迟了。”宋涛抖了抖内衫上的水渍,苦笑道。
“老友?”田老狐疑的看了宋涛一眼,心知这他初入大梁城,无亲无故哪来的老友,不过田老也不明言,笑道,“即便是老友也该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罢。”
宋涛低头不语,田老见他不愿多说,便接着说道,“既是如此,先生快些去休息吧,老夫等会儿便命人送姜汤来给你暖暖身子。”
“宋涛多谢田老了。”宋涛拱手谢道,然后返身便往自己的住所走去,只留下一路水渍...
摇晃不已的马车上,原本一直闭目的孙膑不知何时悄然睁开了那双明亮的眸子,伸手搭在肩上,缓缓取下宋涛披在自己身上的长衫,沉默不语。
良久,他终于悠悠的开了口,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若是前尘往事尽皆抛却,爱恨情仇一笔勾销,那人与飞禽走兽又有何异?世间万事,有果必然有因,非膑看不清,实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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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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