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袭人涨红了脸, 鸳鸯笑叹道:“好利落的嘴, 也不知像谁!好歹改改你这爆炭似的性子,有多少好处呢!你是老太太给的人,原本就是说你针线好, 才给了宝玉使唤,难道袭人不交给你做活计, 你就什么都不做了?”
鸳鸯虽不喜晴雯性格,却也爱她这副爽直坦荡的心地, 况且毕竟是贾母给的。
晴雯道:“我们?我们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姐姐不知道, 这做了东西事小,得罪了人事大,没的不做东西是好人, 做了东西反得了不是。比不得什么花姑娘、草姑娘, 从前是老太太的人,如今又是太太的人, 拿着太太的月钱月例管着宝玉, 谁敢越俎代庖呢!”
鸳鸯听了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你什么时候也争上那二两银子不就结了?”
晴雯凤眼一横,妩媚娇娆,头一歪,道:“我争什么?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 又没干那事儿,要那钱做什么?明堂正道的,什么都不是, 拿那钱也不觉得烫手!”
袭人又羞又气,照着她脸道:“姑娘这是要和我拌嘴呢?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姑娘?”
晴雯一把瓜子嗑完了,脚边一地瓜子皮,把玩着葱管儿似的凤仙花染得通红的指甲,道:“姑娘?别,我可当不起这姑娘二字。”
宝玉笑道:“罢,罢,罢,都是我的不是,你也不必说这个话。”
晴雯哼了一声,道:“可不就是你的不是?也就是你,才个个争相给你做,生怕别人抢了这巧宗儿,倘若是别人,谁有那份闲工夫!我就没听说有什么千金万金的大小姐们这么用心地给环哥儿做。”
话到此时,外间有人咳嗽一声,道:“姑娘们,果子是洗洗送上来,还是先用水湃着?”
晴雯道:“我去洗,宝玉不能吃凉的。”说着径自端起装樱桃的碟子出去了。
鸳鸯叹了口气,也没意思呆下去看袭人的脸色,便告辞出来。到了蜂腰桥上,却见水色如碧,青草如丝,只只野鸭、鸳鸯凫在其上,不觉站住看了一回。
宝玉今年不过十三岁,姨娘之争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鸳鸯暗暗苦笑,平素何等亲密友爱的姐妹,如今竟也争锋相对,唯恐别人来分一杯羹,下面小丫头在宝玉跟前略露脸,顷刻间便被打压下去。思及袭人本是贾母之婢,未经贾母允许,便由王夫人做主裁去,拿着和赵姨娘周姨娘们一样的月例,虽说贾母嘴里没说什么,可是鸳鸯知道,贾母未必不知情。
又想到袭人虽然拿着同等月例,终究没有过了明路,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打发出去不过就是上头一句话的事儿。这样一个人,虽出身不好,却极有见识,出府也能堂堂正正做个小门小户的当家奶奶,偏死心塌地地跟着宝玉过一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始有终。
幸喜自己从未有搀和之意,况又比袭人等大了两岁,鸳鸯如今只求一心一意地服侍贾母,等到了年纪,安安稳稳地出去,像琳琅一般,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家。
宁做穷人妻,莫为富人妾。
看看琳琅就知道了,虽然她夫家穷,长年累月不在家,可是却比在侯门深宅自在得多。
鸳鸯越发坚定了这份心意,许是她这份志气,虽然生得比别人要好些,她却从未被袭人晴雯等忌讳过,即使在自己跟前拌嘴,也从不曾对自己生过丝毫敌意。
到了贾母房里,却见薛姨妈母女和王夫人婆媳邢夫人婆媳都在座吃樱桃,忙请了安。
贾母关切地问道:“宝玉身上可好些了,樱桃杏儿吃了不曾?”
鸳鸯忙笑着上前给贾母捶腿,道:“瞧着比先前大好了,说话也利落,拿去的果子,晴雯端去洗了,还没见二爷吃,我就先回来了。”
贾母听了,问道:“袭人在做什么?如今她也拿大了,什么活儿都叫别人做。”
鸳鸯犹未答,王夫人已经笑道:“没有的事儿,袭人规矩得很,和气里带着刚硬要强,想来是看着宝玉呢。宝玉性子跳脱,没个人看着,指不定又胡闹起来。”
贾母笑眯眯地道:“既然你说好,想必是好的。我也是恍惚听谁说了一句,宝玉的贴身活计,云丫头宝丫头做到了三更半夜,这像什么话?亲姊妹也还罢了,给兄弟做衣裳说得过去,哪有客居的姊妹给爷们做鞋袜肚兜的道理?没的叫外人笑话咱们家连使唤丫头都没有。”
邢夫人听了,扑哧一笑。
王夫人却是吓了一跳,她原是最厌恶宝玉身边有人作怪,况且听了袭人的谏言后,愈发觉得袭人举止沉重知礼,回思园子里只有宝钗一个客居的女孩儿,且平素端庄稳重,再不是那等轻浮无状之人,便忙道:“咱们家哪有这样的事情?平素做个荷包香囊也还罢了,倘若果然连鞋袜肚兜做将出来,我第一个打死宝玉身边掌管针线的丫头!”
贾母点头道:“你素日最疼宝玉,且细看看罢,我年纪大了,一时也管不得。云丫头已经定了人家,在家绣嫁妆,我不去接,史家都不放她来,在这上头更该忌讳些。”
王夫人听了忙满口答应。
贾母又笑吟吟地岔开话题,问薛姨妈家常都在家做什么。
薛姨妈道:“老太太也知道,蟠儿是个没笼头的马,三两日不着家,因此只有宝丫头陪着我,不过在家里看看账册子,做做针线。原说端午后要还席呢,谁知宝哥儿挨了一顿打,这不,正想着等宝哥儿大好了,借府上的园子摆几桌席面,请老太太和姐姐吃酒。”
凤姐笑道:“姨妈给我五十两银子,保管我给你弄得妥妥当当。”
听得贾母笑了起来,指着她说道:“这猴儿,还在怨我上回还琳琅的席是她出钱,竟来赚姨太太的银子了,该打!”
薛姨妈笑道:“凤丫头还记着呢?难道你还缺了五十两银子?”
凤姐道:“别说五十两,现今叫我拿出五百两来做东道,我也拿得出来。只是老太太比我还有钱,偏瞅着我那一点子钱不放,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贾母笑道:“琳琅送你的牡丹花送我这里来,我给你五十两。”
凤姐顿足道:“听听,老太太现今又记挂着那两盆牡丹花儿了,可惜已经凋了,老太太还要做什么?嗳,既是老太太喜欢,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小红,你叫人送到老太太房里来。”
小红爽爽脆脆地答应了一声。
贾母听到声音,不由得觑了一眼,笑道:“你哪里找来这样简便俏丽的女孩子?”
又招手叫小红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叫琥珀抓果子给她吃。
凤姐道:“本是宝兄弟房里的丫头,叫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我见她年纪大了,说话简便,行事干脆,跟那些哼哼唧唧的美人大不相同,就要来使唤,再给宝兄弟补一个丫头。我还没跟宝兄弟说,不过袭人是知道的,想来是说过了。”
贾母道:“原来是袭人打发了她跟你去的,我说,这袭人果然有当家作主的风范了!”
凤姐听出了贾母对袭人的不满,遂笑笑,不敢吱声。
王夫人笑道:“宝玉的,也该有个人总管了,不然那些丫头还不翻了天?”
贾母道:“我只道袭人是个没嘴的葫芦,老实本分得很,谁承想,竟也是个有手段的丫头,将下面的丫头压得老老实实,宝玉竟也听她话,这倒是奇了。宝玉这样的孩子,必定是听不得妻妾劝的,我也没见过这样的淘气,也不懂,我原说他爱跟丫头们胡闹,难道是解事了?后来细细一看,终究没有那个意思,也是因此我才放心他在院子里和姐妹顽。”
王夫人道:“宝玉到底是大了,赶明儿还是挪出来的好,常和姐妹住,也没意思。”
贾母听了立即道:“宝玉还小呢,好容易松快两日,你又拘着他!”
王夫人只得住嘴不说,心里却暗暗谋划再过一二年,必定要叫宝玉搬出来。
宝钗端着几上盛着樱桃的水晶碟子到贾母跟前,笑道:“我尝着这樱桃味儿比园子里结的还好些,难为琳琅一片心意,老太太说呢?”
贾母笑道:“可不是,我也觉得好,既然你说好,一会子和你妈拿些回去尝尝。”
提到琳琅,王夫人不觉想起李纨说过,张道士说她有造化,公爵夫人的命格,她原是极信神佛的,忙开口问凤姐道:“琳琅打发人送果子来,可赏了?”
凤姐忙道:“拿三等封赏了,又摘了些园子里的果子叫她们捎回去给琳琅姐姐。”
贾母点头赞许道:“琳琅是个好孩子,时时还记挂着我们,比那起子忘旧背主的小蹄子好了不知多少倍,倒能常来往,也别小瞧了她,别再当她是个丫头,毕竟咱们家上下,也不过就三五个人能和她同起同坐,余者也都不及了。”
凤姐笑道:“谁敢小瞧她呢?如今她也是极体面的官太太。”
邢夫人插口道:“我还盼着她给迎丫头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亲呢。只是如今天热她不在京城,想来入秋能给消息?”
贾母道:“她必定记在心里。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还不议亲的?倒像是嫁不出去似的。”
薛姨妈不觉心里有些发怔,宝钗一如既往,沉重卓然,低头弄着手帕,恍然未觉。
王夫人道:“再过一二年,倘或西北大军凯旋,想来还是能高升的。”
贾母拈着樱桃的手一顿,随即点头感叹道:“正是呢!军功极厚,原比文职升得快些。这次回来,她女婿至少能升到五品,倘或军功更大些,升到四品也是有的。”
众人忙笑着称是。
一时散了,王夫人回到屋里,便要叫金钏儿,待见到玉钏儿,方想起金钏儿已经没了,不觉又是一阵伤感,遂道:“去叫凤丫头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玉钏儿去了半日,果然叫了凤姐来。
在袭人得了王夫人二两银子一吊钱的时候,玉钏儿已经得了她姐姐金钏儿的那一份月例,况且她亦明白金钏儿之死,虽有王夫人撵她之故,宝玉调戏之因,却也有她自己之过,是故对王夫人依旧,只是终究冷了心。
凤姐站了半日,王夫人方问道:“在老太太跟前我也没敢问,你也知道老太太近日不大提林姑娘,怕扰了宝玉,我只问你,庄家可去林家下聘了?”
闻言,凤姐眼波一闪,忙笑答道:“听说初八庄家就南下了。”
王夫人放下心来,又问道:“你瞧着庄家的聘礼如何?”
凤姐想了想,回思起着人打探到的消息,便道:“庄家虽然清贵,却并不大富贵,且世代都是京官,不曾放过外任,所以才说一门六翰林,也没有财路,弄的家业也有限,儿子又多,聘礼自然自然是有限的,不过倒还符合身份。”
王夫人笑道:“如此也够了,到底是读书人家,林姑娘家也不似你薛大妹妹家有百万之富,且还要留给她兄弟呢。老太太给的东西送去了不曾?”
凤姐忙道:“等着太太们收拾好了,一并送过去,倒不急。”
王夫人点点头,道:“给林姑娘添妆的礼,我已叫人收拾好了,什么时候老太太的送去,你什么时候打发人过来抬过去。这些姐妹们,林姑娘是第一个定亲的,自然要体面些,早早送去早完一件心事。”
凤姐答应了,方告退出来,拭了一把汗,朝小红笑笑,道:“太太这回可放心了。”
小红抿嘴一笑,道:“林姑娘这门亲,也算是门当户对。”
凤姐听了,哈哈一笑,搭着小红的手往回走,道:“只可惜老太太和宝玉一番心思付诸流水了。我倒是更喜欢林姑娘多些,可惜了宝玉没福分。”
想到金玉良缘日益喧嚣,王夫人之意十分明显,凤姐不觉蹙紧眉头。
平儿端茶上来,笑道:“奶奶,旺儿媳妇才将利钱银子三百两送来,我收了。”
凤姐复又展开眉头,道:“既这么着,把月例放下去,别叫那起小人又说我迟了克扣了。”
平儿拿了银子放下去。
屋里只剩丰儿小红服侍着。
凤姐还没喘口气,就又听贾母叫,只得赶过去,不过是都是家常小事,也不必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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