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敏才沉默了, 俄顷,小声腹诽道:“这么多徒弟,能教得过来吗?”
许黟眼里带笑看他:“还行。”
庞敏才:“……”
没再自讨没趣, 换了个话头说道:“他既给你来信,你岂不是要回个信去?今儿馆里来的病人不多,这里就交给我爹和我吧。”
眼看太阳偏西,已是申时三刻, 许黟没拒绝:“好。”
他拿着信正要放到箧笥里, 不远处的庞老爹突然叫住他们俩。
庞老爹喊道:“我这有个病人,你们来瞧下。”
听到是看病人, 两人一致停顿脚步, 转过身来到庞老爹面前, 看向坐在椅凳处的病人。
这病人被几个大夫围观着,怪不好意思的,眼神躲躲闪闪问:“庞大夫, 我这病不好治?”
许黟看向他卷起袖子的手臂, 平静道:“能治,不用担忧。”
“论道时,我知你擅长疑难杂症,对疡科更是颇有研究。”庞老爹捋须问道,“不知你可瞧出来这病人得的是何病?”
许黟还没回答,旁边的庞敏才微皱眉:“这不是白疕吗?”
白疕就是银屑病, 俗称叫做牛皮癣。
发病时,多发于头皮和四肢, 也有躯干、胸背和尾骶部, 严重者还会覆盖到全身部位。症状看着像鳞屑斑片,摸着手感粗糙, 抠破了会长出痂皮,哪怕治愈了,也经常反复发作。
眼前的长衫男子裸露出来的肌肤,确实遍布着类似于鳞屑状的斑片,但仔细看时,会发现这些斑片边缘不清,色多带有暗红。
似银屑病,却不是。
许黟摇了摇头:“他这是乌白癞。”
庞敏才诧异:“乌白癞?”
连忙倾身再仔细去看,稍许片刻,他缓缓直起身,吐出口浊气:“果然不是白疕。”
要是白疕,他倒是知晓如何根治,但这乌白癞,他却没治过。
一时半会想不出来该用什么方药才好。
庞老爹瞥了小儿子一眼,眼光看向许黟,说道:“《内经》中有记载过疠风,‘有荣气热附,其气不清,故使其鼻柱坏而色败,皮肤溃疡,风寒客于脉而不去,名曰疠风。’[注1]这里面说的疠风,便是你口中所说的乌白癞。”
“正是。”许黟应道。
“这疠风多是因郁久耗血化火所致,肌肤会出现肿胀破溃,严重时……”
看着不明所以的病患,他稍稍停顿,没有直白地说出这病在严重时候会危及病者的生命。
毕竟放在时下,任何疾病都能将人的性命带走。何况是这种带有恶病质的皮肤病。
不过这病人的情况不算糟糕,他的病症属于浸润期,只要好好地治疗,就能病愈。
既然能治好,就不要说太多吓唬人的话了,这是许黟在游历行医多年后,逐渐领悟出来的道理。宋朝虽然读书人很多,但没读过书的人更多,遇到蒙昧无知者,多说反而不好。
自然,也并非所有白丁都是愚鲁的,聪慧的人,哪怕不读书不识字,也能外愚内智。
许黟琢磨了一番,便将想到的治疗法娓娓道来:“可用熟地、当归、香附、桔梗、人参、昆布、贝母……加蜜合药为丸服用,再用白芷、黄芪浸泡清酒搓洗。”
庞老爹:“……”
庞敏才:“……”
听着许黟一口气报出十来种药材,两人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这般短的时间内想好如何医治。
甚至这方子……连庞老爹都不曾耳闻。
等许黟为病人开好方子,叮嘱病人如何服用药丸,并且嘱咐他将所用衣物、食具等贴身所用之物不能与旁人同用。
交代完,许黟微笑地让病人拿着方子去后面抓药。
药柜后方,站着半个大人模样的萝卜头,是庞氏医馆里最小的小学徒,庞阳熙。
他名字和阿旭有共同点,加上年纪与当时的阿旭相仿,许黟很喜欢这个孩子。偶尔看完病人闲暇时,会格外地关照他一番。
庞阳熙望见许黟投射而来的温和视线,猛地抖了个激灵,他最怕的就是许黟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
仿佛下一秒,就会拿出一堆问题要来考问他。
但许黟教学的方式不同于庞祖父,他回答不出来的问题,许黟会用实操来让他学会记住。
下一回,他若是不小心忘记了这个病证,等待他的就是新一轮摧残。
庞阳熙咽了咽口水,以为许黟要考问他时。
这时,许黟拿着方子过来交给他:“把这里面的药材碾成粉末,再炮制成丸。”
“没了?”庞阳熙有些意外。
许黟意味深长地看他。
庞阳熙小声道:“我这就去抓药。”
说罢,拿着药方立时转身,生怕迟了,许黟抓着他又问问题。
许黟无奈摇头,他有那么可怕吗。
待病人拿着炮制好的药丸走了,许黟没能直接离开医馆,而是被庞老爹和庞敏才围着问了不少关于治疗乌白癞的问题。
他所用的方子是延用了后世中医的治疗法,这点不能多说。
不过在辩证施治的理论上,还是有很多可以拿出来分析讨论的。譬如乌白癞,也就是大麻风,在斑片暗红,发须掉落,唇色破溃时,要如何用药,所用药材又有何用。再有,这病人乃肝肾阴虚证,同实证、虚实夹杂证的治疗法不一样,所辩证论治也就不同。
庞氏父子都是行医多年的大夫,特别是庞老爹这样的老医者。
在听完许黟所讲,感悟良多,没等许黟离开,便直接回到诊案前,伏案持笔飞快写着什么。
许黟见状,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
回到家中,许黟去到屋里换了身衣裳,跟颜曲月提到程宜然寄信的事。
颜曲月听完,打趣他:“徒弟都开医馆了,你什么时候也开个医馆。”
“不急。”许黟淡然而笑,“我与邢兄约好京都再会,等见过邢兄,再做打算。”
颜曲月笑着摇头:“蕲州离着京都还有好些距离,就我们这般速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许黟听后,喝到一半的茶杯放下来。
是啊,这般拖延,他们什么时候到达开封府。
*
翌日清晨,许黟将写好的信交给二庆,让他去城外驿站把信寄出去。
等他人一走,颜曲月唤许黟去商量事宜。
——关于阿锦和二庆的婚事。
当初瘟疫发生得突然,颜曲月提议为阿锦筹备婚事耽搁数月。如今闲暇下来,是时候考虑两人的婚姻大事。
许黟问:“阿锦什么主意?”
颜曲月微抿双唇,沉思着说道:“阿锦说听我们的,可她也说,这事不想过于操办,简单地做顿席面就成。”
“这哪行。”许黟皱眉,“好歹是嫁人,该有的流程咱们得给阿锦办上才成。”
颜曲月点头:“我也是这理。”
接着,便说起在许黟忙的这半个多月里,她都准备了什么物什。
这事她先头有跟许黟提过一嘴,但没详细说。像定亲这事,两人都住在同个院子里,另外租赁个院子不成,可要发的喜糖喜饼不能缺。
他们在蕲水里住了大半年,实则在这个院子里住的日子不久,然而街坊邻居们关系融洽,阿锦要嫁人,那也该请他们来吃顿席面。
再者,家里没什么女使仆人,她叫阿旭去糖饼铺里定制喜饼喜糖,也是发给这些有所往来的左邻右舍。
还有庞氏那里要有一份,杨大夫也要有,林大夫在瘟疫结束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如今也在蕲水里……
算上这些人,要采办的喜饼喜糖不少,颜曲月便叫阿旭买了四箱笼,如今放在倒座房的空房里。
另有出嫁时阿锦要戴的头面,这个在瘟疫之前,颜曲月就已经叮嘱金银铺的掌柜操办了。
眼下这金银铺的掌柜将打造好的头面送过来,牛皮质的花冠晶莹剔透,上面点缀着红珠和珍珠,金丝勾勒成团簇的桂花形状,新意而好看。
便是许黟这种艺术细胞堪堪过关的人,瞧见了都要夸一声好看的程度。
“我本来还想着置办红烛,布匹这些,但又想,咱们要是离开了,还要带着这些出门,多不方便。”颜曲月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要是在盐亭多好。
在盐亭的话,她还能准备不少好物什给阿锦。
许黟笑道:“那就以后再补。”
颜曲月看他:“这些都是我置办了,你这个做老师的,是不是也该送些什么?”
许黟微愣,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交子?”
颜曲月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备了,省了那么多嫁妆,自是多备些银两。”
思忖稍许,许黟想到了什么,笑着对颜曲月道:“我知道要送什么了。”
颜曲月期许问:“是什么?”
许黟说道:“阿锦曾说过,想要我的手抄本,不如我就送一本我亲自抄的医书给她好了。”
颜曲月:“……”
她在期待什么呢。
……
另一边,阿锦对郎君要送她手抄本一无所知,她在为看病的妇人开方。
“许小娘子,我这病如何?”看病的妇人担忧地问。
阿锦笑着说:“不妨事,你这是肺热火咳,痰黄气浊,我给你开个泻白散,你回去煎煮服用,热退气清这咳嗽就好了。”
“多谢许小娘子了。”妇人闻言大喜,“先前有人介绍我来这看病,我还不信,没想到许小娘子这般年轻就有如此好医术。”
说着说着,妇人打量着阿锦的装扮,眼珠子微微转动,开口询问:“许小娘子是还未成亲?”
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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