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照公堂, 那匾上“正大光明”四字返着刺眼的光,反倒叫人看不清了。时修并周大人皆穿青色补服端坐在案上,底下两排衙役站着, 文吏与南台均坐一旁。门口围的差不多都是姜家的人,卢氏给于妈妈搀着,一双眼睛只管死死盯着堂内跪着的三个背影。
先问的那周童, 周童因见大势已去, 供认不讳。又问到鸾喜与邹岚,二人倒也不隐瞒, 如实将私情说来。那卢氏听了, 肝火大动, 按捺不住,一头扑到门槛里头, 对着鸾喜又打又踢又哭,“好你个没良心的淫.妇!我姜家锦衣玉食供着你, 你竟敢伙同奸.夫杀害我的儿子——”
时修问过许多案子, 听惯了这类詈骂, 原没什么情绪, 可当看见那邹岚歪过身去挡在鸾喜背后,忽然满心厌恶,恨不能拉那卢氏出去打一顿。
“公堂之上, 岂敢喧哗!”他狠狠一拍惊堂木,命左右将其拉出去。
搀到门外来, 给西屏接了手去,扶住卢氏忙低声劝, “太太不要叫嚷,不然可就听不得了。”
卢氏怎能不听, 只得竭力噤声,一副疲软的身子和精神给袖蕊和西屏左右架着。
西屏暗睇她一眼,心里好笑,哪能不给她听呢?她得听啊,得亲耳听见她儿子是怎么一刀刀给人杀死的,得听见鸾喜是怎样厌恶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她得痛心疾首,得万念俱灰,就算不死,也得发疯!她死死架住卢氏的胳膊,不许她昏厥,不许她退缩,要她尽力去想象那切肤之痛,她相信她一定能体会得到,所谓母子连心,无非感同身受。
那周大人也给卢氏闹得不耐烦,连拍了几下惊堂木,“陈氏,邹岚,当日你们如何合谋杀死姜俞生的,快快说来!”
鸾喜挺直了背,平缓地道:“我们根本没想要杀他,何来合谋?是他要杀我们。”
话说当日,鸾喜去往王家吃喜酒,因那王家宾客繁多,喧闹得紧,又嫌闲坐应酬无趣,心想不如拣这个空子到章怀寺见邹岚一面,便借故吃多了酒,借王家的客房歇息,命丫头秀筠留在客房内打掩护,自己换上秀筠的衣裳往章怀寺去。
不想到章怀寺门前一问,那看门的小沙弥道:“净空已被贵府的小厮请去了,说是府上小公子身上不好,请他去念经做法,怎么姑娘不知道?”
鸾喜忙改口笑称:“知道知道,只是久不见人到,家里打发我来催一催,嗯——想是在路上错过了。”原就要告辞,想了想,又旋裙来问:“敢问小法师,来请的小厮长什么样子?”
那小沙弥形容一通,鸾喜当即想到是龙三,心头一跳,会不会是姜俞生察觉了什么,专门请了邹岚去?前一向姜俞生没在家,为了常与邹岚相会,特地喂了玉哥一些没大碍的药,叫他晚上睡不好,白天没精神,好说是邪气入体,方便请和尚来念经。可姜俞生回来前几日,就把那药断了,玉哥也恢复如常,能从他身上发现什么?
不论如何,龙三今日单请了邹岚一人去,这就可疑,不如先回家去瞧瞧再说。于是这般,又由章怀寺转回家中,到门前天色大颓,又下着雨,一径进来,未及二门,瞧见素日留和尚夜宿的那间屋子亮着灯,鸾喜稍一踟蹰,便走去敲门。
开门的果然是邹岚,鸾喜回首张望两眼,忙捉裙进去,“岚哥,龙三怎么请了你来?”
邹岚一手擎着蜡烛,一手摸她臂膀,“说是玉哥有些不好,叫我来替他念念经。你身上淋湿了?怎么不打伞?”
“我是从外头回来的。”
邹岚又拿手揩她脸上的雨水,“我听说了,你今日到王家吃喜酒,我看老是下雨,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鸾喜正要说话,听见有人敲门,邹岚问是谁,原来是有个婆子来托些礼佛之事。打发去后,鸾喜只怕再有人打扰,拉着邹岚到前面不远那间外书房去说话。
从前二人常在这屋里私会,因这屋子使用得少,寻常没人进来,又不上锁,屋子里又宽敞干净。进去屋里,一径踅入左边隔间,也不点灯,雨停了,借着月光也能看清彼此的眉眼。
鸾喜胸中忐忑,倘或姜俞生真是另有目的将他叫来,她就不该回来。但心里总是放不下,怕撇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当初就是他一个人挨了打,还连累他爹娘也死了,如今怎能放他一人承担?
她带着决心,一头扎进他怀里,“你今日来时,龙三可对你说了什么?”
邹岚抬起她的脸,一面急切地亲着,一面道:“没说什么啊,怎么了?”
她有点心不在焉,“那你来时,他在不在家?”
“没在。到底怎么了?”
鸾喜退开一点,摇着头,“我觉得有些不对,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了。”
邹岚也冷静下来,“你是说他今日是故意叫我来的?”
她迟疑地点头,“早上我走时玉哥还是好好的,我想他是不是故意请你来,然后又专门躲出去,想拿咱们的现行?”
邹岚遽然敛着眉,“那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该回来的。”
“可我放心不下你。”她也拿不准,只是一颗心跳得不安,“他这会回来了么?”
邹岚摇头,“好像还没有。”
鸾喜思索着背过身去,“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他沉默一会,在后面无声地苦笑起来,“怕什么,要是事情闹出来,姜家不要你,咱们就离开泰兴,到别处去谋生。不论做什么,我总是养活你。”
鸾喜禁不住笑了,却满是苦意,她转回身面对他,“你不知道他那个人,要是真给他发现了,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才不会轻易放我们走。以姜家和衙门里的关系,暗暗把咱们打杀在哪里,衙门也不会细究。”
“你怕死?”
她想了想,望着窗外那枚模糊的月牙摇头,“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就是舍不得玉哥。”
她仍是摇头,“玉哥是他的种,我才不会舍不得!”
邹岚自身后抱住她,“能找到你,和你还有这几年,我虽死无憾。”
可不是,鸾喜想着,常言道捉奸要拿双,倘或姜俞生真是察觉了什么,也要给他瞧瞧,她和她原就是一对!
正说着,突然听见门被一把推开,两人惊跳开,朝罩屏外一望,姜俞生正站在门前,刚好一道闪电劈亮他狰狞愤怒的脸,颊上的肉正发狠地抖着,俨然是阴司里来的恶鬼凶煞。
鸾喜眼尖,一下看见他手里握着把刀,发着森森然的光。慌张中她只想到邹岚,忙推他,“岚哥快跑!”
不想姜俞生早有准备,一把将门拉拢来,笑道:“想跑?没那么容易,今日就叫你们这对奸夫□□死在这里!”
他只想着自己人高马大,身材壮硕,对付这对狗男女不在话下,所以还笑得出来。旋即脸上一发狠,便一刀向邹岚刺去。邹岚闪身躲开,跑到门前,待要拉开门,又想不能撇下鸾喜。回头一瞧,姜俞生果然见刺他不成,又要踅入罩屏刺鸾喜。他忙跑回去,一把勒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往后扳。
姜俞生踉踉跄跄给他勒到外厅,心道失了算,没想到这小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时候要喊人也晚了,脖子给他勒住,根本喊不出声。
那邹岚猛地一使力,将他扳倒在地,一脚踹开他手里的刀,两条腿绞住他胳膊喊鸾喜,“快!”
鸾喜跑来拾起刀,抱在怀里正不知所措,不想那姜俞生瞪着她,尽管被勒得脸红脖子粗,眼睛里也含着轻蔑的笑意。他认准了她不敢,他以为只有她的命运握在他手里的份,没有他的命捏在别人手里的可能,他一向猖狂,一向自以为是——
“这笔生意做成了,岳父大人少说要赚千把银子,你还敢给我摆脸色?”
“叫他一声岳父大人算给他面子,生意场上去打听打听,你们陈家其实连给我提鞋也不配。”
“什么大奶奶,要不是看你给我姜家生个儿子的份上,早把你休了!”
她常在想,要是真给姜家休了倒又好了,即便金银财富没有,儿子她也不在乎,起码能落个自由身。可他不会的,他单是喜欢作.践人。他时常放着丫头不使唤,专叫她替他洗脚捶腿,揉肩捏背,闭着眼睛舒服地说一句,“讨媳妇也有好处,比丫头还会服侍人。”
眼前这张被勒红的脸显得更圆更大了,比先前更讨厌!一股恨意涌上来,使她终于有勇气一刀插进他胸膛里!
可惜插偏了,他又生得皮糙肉厚,除了痛令他挣得更厉害,并没能要他的命。再犹豫下去只怕邹岚揿不住他,她发了狠,壮足了胆坐到他身上,双手举着刀,卖力地向下插下去!到底捅了几刀她也忘了,只觉有些筋疲力尽,但是值得,他那两片厚嘴唇间吐出的终于不是恶心人的唾沫星子,而是鲜红的血。
门外有脚步声!邹岚忙拉她起来,闪身藏到左边罩屏内。姜俞生竟然翻过身来,向着门口爬,鸾喜刚缓过神,又受了这惊吓,险些失控喊出来,幸而邹岚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屏息凝神地盯着门口,那门轻轻开了,进来个小厮,原来是去那边罩屏内偷东西的,他非但没救人,还拾起他们遗失在地上的刀又给了姜俞生几刀。
可见他真是该死啊!
不过邹岚往前一探他的鼻息,皱眉道:“还没死。”
鸾喜素日连杀鸡都不敢看,可当时却顾不得了,一面抖着手要去翻姜俞生的身子,一面握紧了刀,预备再望他心口扎上一刀。
第65章 阴司地狱,她也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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