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修四下里一看, 房间里光影斑斓,还真是西屏的屋子,适才回神, 他是回院中找不见姜南台才寻到这头来的。
西屏以为他要抱歉,谁知他一下板住脸,回过头来质问:“姜三爷怎的又在你屋里?”
她恨不能敲他一闷棍, 便乜他一眼, 起身往罩屏内走,“你来得, 旁人就来不得么?”
时修跟着踅进洞门, 回头再看, 只见茶水是摆在外间桌上,心内好歹舒畅了些, 又笑起来,“哪里话哪里话, 六姨的屋子, 自然您是主人, 想款待谁就款待谁。”
西屏安坐在榻上, 仰着面孔朝他撇了下嘴,因问:“你做什么急要许玲珑的鞋?到底发现什么了?”
“一会你跟我出去就能知道了。”时修跟着坐下,渐敛了眉头, 又陷沉思。
她忍住追问,晓得他一思索起来就是魂飞天外, 凭你说什么都听不见。这时如眉进来,看见外头的茶碗也懒得收, 只去倒了盅新茶给时修,“二爷请吃茶。”
喊他也不答应, 西屏道:“你就给他搁在炕桌上好了。”
如眉瞅他一眼,走到这头来,“方才送的那人是谁?说话疯疯癫癫的。”
“是杀害那许玲珑的疑凶。”
如眉也听说些这案子的事,因而懒懒散散地劝,“奶奶真是闲得没事干,官府衙门的事,你去瞎管什么?还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仔细传回家去,又给人议论。”
西屏没所谓地睇她一眼,“我的闲话原不少,还在乎多这一句两句的么?”她笑一笑,眼皮垂下去盯着手里的茶盅,“何况多添些闲话,不是正和了某些人的意?”
如眉笑意微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俗话说头嫁由亲,二嫁由身,我的名声坏了,即便二嫁由我,我也没得挑拣了,不就还是由亲人说了算?”
“论亲,奶奶家里也有父母呢。”
西屏向她淡淡一笑,“我娘和冯老爹爹已经几年不在泰兴县了,家里谁不知道?亲娘不在跟前,不就只能听公婆的劝么?”
原来她心里知道,这倒好了,省得还要想着词点拨她,回去也好和老爷太太交差。思及此,如眉挺起腰杆,“做公婆的,儿子没了,自然都是为儿媳妇打算,奶奶也不要错会了意思,你到底年轻,难道守寡守一辈子?”
西屏不接她的话茬,反问:“你也算是二爷的遗孀了,怎么不替你打算打算?”说着自笑一下,“自然了,我若离了姜家,只要你肯在姜家守着,二房屋里就是你说了算,也算得一方霸主,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比改嫁个下人或外头家境不好的人家强得多,是这主意不是?”
给她说中后,如眉脸色有丝难堪,却强作精神,“我们不像奶奶,既没奶奶的相貌,又没奶奶的身份,别说改嫁,就是头嫁也嫁不到个好人家。还是奶奶福气好,那丁大官人家里——”
正说到此刻,偏时修醒转神思,耳朵里只捞到个“丁大官人”便接口问:“谁是丁大官人?”
西屏又俏生生地笑出来,一壁遮掩,“你不认得,泰兴县的人,我和如眉在闲聊泰兴县的事情。你想什么想得那样出神?”
“想案子的事。”时修越想越坐不住,拔座起来走到外头去看,“姜三爷怎的还没回来。”
“就是插着翅膀飞,你也要容人点工夫呀,哪就急得这样。”
正在说,就见南台拧着个包袱皮急进院内,不及他回话,时修先夺过包袱皮打开,拿出一对白色绣蓝花的高跟软缎绣鞋翻看。那是个小脚女人穿的鞋,约莫四寸,小巧畸形,高鞋跟前掌底子持平,中间凹进去一些,太太奶奶姑娘们时兴的一种高底鞋,那高跟和前掌底子上均沾着一点绿色的痕迹。
南台道:“这是苔藓,先前我就留意过,不过到处都有生着苔藓的地方,这许玲珑又不是脚不沾地的人,鞋底子上沾着点苔藓,算不得什么有用的线索。”
时修扭头瞅他,语气不冷不热的,“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
西屏凑过来看,接过一只鞋去,“这千层底是用粗麻布纳的,专用来防滑的。”
时修夺过鞋,依旧放在包袱皮里扎好,拧着出门去,“跟我走。”
二人在后头相看一眼,忙跟上去。在园中碰见顾儿,和时修说话他不答应,只顾着朝前走,顾儿只得拉住西屏,“上哪去?快吃晚饭了。”
西屏急道:“像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姐姐姐夫自用,不必等我们了!”
顾儿拉她不住,看着他三人急匆匆的背影,在后头跺一下脚,“疯一个还不足,这下好了,又疯两个!”却也不强管他们,由他们去。
三人出门来,吩咐玢儿急套上车马,一径到东大街,及至一条逼仄的小巷口停了,时修一行领头进去,一行道:“当日许玲珑因和姓庄的吵架,没等他雇车轿就走了,路上大约是想到那手帕的来历,便直奔乔家找许扶云兴师问罪。二人在乔家门前闹了一场,许玲珑走到月明街,想必是想从月明街转道东大街上,再由这条小巷穿出去,可至月钩子桥前的小石街。”
西屏一壁跟着走,一壁细看,这巷子两边都是人家的高墙,又逼仄又长,车轿不能通。那日许玲珑未坐车轿,自然可以择这小巷走,倘或出去就是小石街,的确要比从大路绕过去近得多。
因问:“这巷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时修回头道:“原没有这条巷子,几十年前,这里兴建了好几位官宦人家的府邸,才形成了这条夹道。因为道窄,很少有人走这里,看,两旁的苔藓积得如此厚。”
走了一截,他顿住脚,撩了衣摆蹲身下去,打开那包袱皮,将一只鞋拿出来和那墙根底下的几枚鞋印对比,笑了,“果然就是这双鞋。”
那南台绕到前头来,也蹲下去,同时修一样,拿起另一只鞋和其他几枚残破的鞋印对比,“还真是!二爷是怎么发现的?”
“要不是今日乔家的小厮说许玲珑那日是走了月明街,我也想不到她会由这里取道。前头还有条宽巷也通月钩子桥,下晌我把这两条巷子都走过一遍,只在此处发现了这几枚脚印。”
言讫站起来拉扯西屏的胳膊,西屏挣着问:“做什么?”
他顾不上答,只管握着西屏的臂膀推她往墙根底下站。西屏的背不留神贴到墙,就要朝前走,“这墙上脏死了!”
“它脏它的,您且忍一忍。”他复将她推去贴着墙,扣着眉呵了声,“不许动!”
她心下虽恨,却没动了,只小心翼翼地僵着背不去贴那墙。时修后退了两步,没所谓地贴在对面墙上,看了片刻,又在路中间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茅塞顿开,张狂大笑起来。
西屏见他笑得有些发邪,一时没敢多问。
南台倒渐渐给他笑明白了,“那许玲珑当时是贴墙站着,在给什么人让路!难怪那有几枚脚印方向是反的!”
时修摇着头,脸上还挂着笑意,“她是在给马让路,要是让人,不必让得那样紧。”
西屏领悟过来,忙跳回路中间,拍着衣裙,“这么说,她当时是在这里碰见个骑马的人,这个人,大有可能就是凶手?”
时修道:“那头一出去,便是热热闹闹的小石街,这头出去,是更宽敞繁华的东大街,大白天的,出了这条巷子,谁还敢行凶?即便有这份胆量,也不会没有人听见或看见。”
南台思忖片刻,又朝前走了一小截,看见一道随墙门,再向前瞭望,一样的,左右两边各有一道随墙门,像是三户人家的小角门。
他回头道:“这里像是三户人家的府宅,二爷方才说,都是官宦人家,这样的人家,下人不少,就是在这里也不好行凶,叫嚷起来,墙内的人也能听见。”
“谁说是在这里杀的人?”时修笑了笑,指向墙根底下的脚印,“要是在这里勒死她,那些脚印会更乱。我是说,这个人是在这条巷子里把许玲珑带回了家。”
南台试探道:“你是说,杀人的就是这三座府宅里的人?可他们——他们可都是做官的人家。”
“谁说是三户?前头那两道角门落着锁,锁上生了绣,门槛上爬着苔藓,可见是不常走人的门。”时修说着,将下巴朝前轻轻一抬,“只这道门没有锁,门上干净,是常有人开关出入的。”
南台慢慢走了回来,“就算是这户人家里的人,大约也是下人。”
时修却道:“即便是下人,也是个体面的下人,否则出行也不会骑马了。”
语毕,他又蹲下去看那脚印,正是沉静时刻,忽闻得“吱呀”一声,近前那道随墙门开了,走出来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将一根小竹凳放在门前那台阶上,一把瓜子嗑哧嗑哧吃起来,一面回头向门内笑道:“今日晚饭吃得早倒好,早吃完了,大家还得空去逛逛。”
门里头又走出个妇人搭话,“趁这会喘口气,不然过几日又有得忙了!”
坐着那妇人向地上吐着瓜子皮,“呸,又不是咱们家正儿八经的主子,来做客,还兴大操大办过生日,也不怕给人添麻烦。”
时修不由得与西屏相视一眼,猛地想起什么,便撇下西屏和南台在这里,自己忙走回东大街上,向左转去,走了一截,果然看见富丽堂皇的门头,那匾额再熟悉不过了,赫赫扬扬题着“鲁宅”两个大字。
“原来鲁家在这巷子里也开了道角门——”三人坐在车上,斜横条的光影蒙在时修脸上,有些惊残的神色,空茫茫的表情。随着车行节律,他两副肩膀一挫一挫的,“我素日竟未留意。”
西屏在对面坐着,也有点余惊,“虽是熟人,可你平日也少到他们家来。何况那扇门后头是厨房柴房,你做客的,如何逛得到那里去?”
车慢悠悠地晃着,把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从他脑中晃浮在他眼中,因问她:“你还记得小陈村么?”
第27章 原来她是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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