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荀爽猜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在他看来重要的事情,对王景而言不过小事。
什么政治盟友,朝中大臣,王景手握兵权又有强横的武力,根本不把这群老杂毛放在眼里,也不指望能得到这些人支持,仅仅只是需要这些人安分一些别闹事就足够了。
反倒是在赚钱这件事情上,王景非常关心,因为只有持续盈利,才能不断从旧有的社会财富中吸取养分,推动工业化的进程。
钱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赚来真金白银,让产业能够发展壮大,盘活经济。
因此荀彧的回答让荀爽这位老派的官僚政客大吃一惊,只见荀彧感慨万千地说道:“叔父却是猜错了,主公今日召集众人,却是没有聊及任何一件大事,反而是向我们推销了一些新玩意儿。彧带了几件回来,正要找叔父品鉴一番。”
说完荀彧就让仆人送了一套沙发进了书房,摆好之后,还请荀爽亲自试了试。
比起木椅,柔软的真皮沙发,蓬松得仿佛能把人陷进去似的,荀爽试着坐了坐,发现确实比跪坐的时候舒服,而且整个人非常放松,让他不禁啧啧称奇:“此物名唤沙发?绵软蓬松,这感觉倒还真是如同坐在流动的沙堆中一样,蓬松发软,绝妙的巧思,名字也取得极好。”
坐着沙发,确实非常适合闲聊交谈,荀爽决定以后无论是书房还是会客厅,都要摆上一套,用来招待客人,不仅有谈资,而且倍有面子。
不过荀爽很快又想起了荀彧刚才说过的话,眉头一皱:“如今祁侯位高权重,当为天下表率,举止应万分慎重才是,却为何行此商贾之事?就算要卖家具赚取军费,让手下之人出面不就好了吗?”
王景的手下,并非没有商业方面的人材,比如无极甄氏的甄俨和甄尧两兄弟,此二人如今投奔王景麾下,为北军效力,在洛阳城内闯下了偌大的名声。
如今无极甄氏可谓是在王景身上压了重注,就盼着王景能够问鼎中原呢。
若非此时甄宓尚且年幼,不宜婚配,两人恨不得把妹妹嫁给王景,以后混个国舅爷当当。以如今甄家的地位和影响力,让甄俨和甄尧兄弟二人去推广家具,显然比王景亲自出面要好得多。
独尊儒术之后,世家和豪族开始鄙夷百工,而商人因为锱铢必较,并且奸滑似鬼,很难被儒学忽悠洗脑,因此更是受到了打压和针对。
王景这般亲力亲为,落到其他人眼里,绝不会被传为美谈,更多的可能是当笑话看。
因此荀爽有些不解,心中满是疑问。
荀彧却说道:“主公此举,恐怕大有深意。”
“哦?文若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对于自己的这个侄子,荀爽是非常欣赏的,因为他总是能一眼就看出问题的关键,并且看待人事物,都有很强的前瞻性,而预见的东西,往往也十分准确。
荀彧心中沉凝片刻,随后便说道:“彧认为,主公此举透露出了几点关键的信息,第一是提振工商业的发展,通过这次事件,获取商贾信任,并鲜明地展现立场,绝不歧视经商的行为。”
两人都是聪明人,儒门持之以恒地对商人阶层的打压和歧视是为了什么,显然都心里门儿清。
春秋战国时代,商人的影响力可比现在大多了,甚至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流派,自称货殖家。
此流派的学术思想甚至曾见于太史公所著之《史记·货殖列传》。
军争之道,讲究‘任势’,商争之道,追求‘任时’。除此之外,内部还有“商才四品”之成规,不得违反,否则天下商贾共弃之。
商圣范蠡,商祖白圭,财神端木赐,吕子吕不韦,此四人都是货殖家流派中最为杰出的英才,也是商才四品这一成规的制定者。
在大争之世的战国时期,强大的商人甚至能够左右一国之朝局,通过强大的财力干涉天下大势。
而货殖家为了进一步扩大自身学派的影响力,甚至建立了名为蜃楼鬼市的组织,想要成为在幕后掌控江山社稷的影子天子。
在吕不韦时期,蜃楼鬼市差点就成功篡取大权,夺舍仙秦帝朝。
奈何遇上了千古一帝的嬴政,最终功败垂成。
正是经此一役,货殖家遭到仙秦帝朝的清算而元气大伤,炎汉帝朝建立之后,货殖家更是被道、儒二家联手打压,不得不隐匿于地下。
但货殖家仍旧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例如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商,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甚至就连当初洛阳的董卓之乱,背后也疑似有货殖家在背后活动的身影,只是一直没有切实的证据,就连暗卫都查不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可见对方隐藏之深。
因为吕不韦当初的篡权之举,儒家对货殖家一直非常警惕。
如今荀爽听闻王景竟然亲自参与商业活动,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已经受到了货殖家的影响,这对本就风雨飘摇的儒门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这些事,荀爽并不打算对荀彧说出,毕竟王景是荀彧的主公,有些事情,荀彧是不方便插手的,还是让他这些老家伙先暗中把事情调查清楚吧。
所以荀爽不动声色,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还有呢?”
荀彧便壮起胆子继续说道:“第二,帝朝天工院的创立,恐怕只是开始,而并非最终的目标,日后对于工业和商业,还会有更多的法令和政策需要颁布,因此主公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更是想要通过这件事情,观察吾等士族的态度。”
“至于这最后一点,恐怕也是为了钓鱼,诱饵已经放下,愿者上钩。”
荀爽听到这里,捋着下巴上的白胡子,朗声笑道:“好一句愿者上钩,文若你啊,何时学会了奉孝的恶趣味?”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侄儿也不想的。”
荀彧笑着辩解了一句,心态倒是很放松,因为他知道,荀爽对郭嘉同样非常看好,也希望荀彧与郭嘉能够保持友好的关系,这符合荀家的利益。
“文若,你觉得谁会是那条鱼呢?”
“叔父,其实,鱼儿已经上钩了。”
荀彧把崔烈今天的表现如实讲述了一番,大手笔的买入家具这种反常的举动,毫无疑问本身就欲盖弥彰。
“唉,崔威考此人,当真是不知死活。”
荀爽不禁发出感慨,毕竟曾经同朝为官,平日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倒也有几分交情在。
但再大的交情,也比不上家族存亡啊。
果然,没过几天,王景就收到了负责监视的暗卫发来消息:“大人,崔烈果然找来了一群木匠,打算仿制奇巧阁的产品。”
“看来鱼儿已经咬钩了,那我们也是时候该出手了。”
郭嘉笑着向王景建议说道:“崔烈动用了如此多的资源,投入进去不可能不求回报,只要这时候推动专利保护法令的颁布,必可斩断他的退路。”
这次毫无疑问是一次钓鱼执法,毕竟要推行一项法令,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有足够分量的祭品,否则如何杀鸡儆猴?
既然崔烈自己跳出来,那自然没必要对他客气。
这办法摆明了就是谁冒泡就阴死谁,之前故意放出风声,但是没有强行推动专利法令的颁布实施,目的就在于此。
王景得到建议,二话没说就进了皇宫,面见皇帝刘协
虽然心底里没怎么把这个不安分的小皇帝当回事儿,但不得不说,王景的面子功夫还是做足了的,没事不会来折腾刘协,毕竟还是要给剑圣王越几分薄面。
甚至为了拉拢荀彧等保皇派的势力,以及拉拢帝朝的刘姓宗室,许多产业王景都允许宗室插上一手。
别小看这一点,这些产业可都是能赚钱的,等于说王景允许刘协掌握财源,足以应付许多宫室内的开销。要知道在董卓当政时期,宫中的收支全是董卓说了算,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
就算贵为天子又如何?
为了生存,还不是要卑躬屈膝,像乞丐一样摇尾乞怜?
甚至因为这样,多少后宫嫔妃甚至公主,都被董卓给祸祸了。
王景可不是董卓,没有他那么贪婪,那么愚蠢,吃独食永远难以长久,想要做大事,就得学会分配利益,如此才能拉拢更多的伙伴和盟友。
比如现在,王景没多少钱,就成功将整个汉室宗亲都绑上了自己的战车,就连刘备也只能乖乖地给他打工,而张飞和关羽也慢慢接受了王景,为了匡扶汉室而在外领兵征战。
反正保皇派大部分都是废物,也惹不出什么乱子来,王景点小钱就能把事情摆平,简直赚大了。
更别说宗室之中,还有刘晔这样优秀的人才,这钱得还是很值的。
虽说王景现在的权势和地位,就算真要强行推动法令,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得把局面弄僵呢?
有这功夫勾心斗角,还不如想办法怎么开拓新的财源。
入宫一趟,王景就成功和小皇帝刘协达成了共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专利保护法令顺利通过,并且进入到了具体的推行和实施阶段。
崔家大宅,书房里。
崔烈在听闻这一消息之后当场便气得炸了毛,嘴里疯狂咒骂:“王景小儿,收了我的钱不给我擢升官职也就罢了,还断我财路,真是欺人太甚!”
崔家砸了一千万钱投资,收购了大量优质木材,还改了几个农庄当成家具工场,为了尽快投产,还砸大价钱请来了不少厉害的木匠。
可偏偏这个时候,专利保护法令居然推出了,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更要命的是,奇巧阁设计出来的家具,因为是创新发明,按照新法的规定,现在都还处在专利保护期内。
谁仿冒,谁就犯法!
崔烈的小儿子崔钧说道:“父亲,王景此举分明是针对我们博陵崔氏啊!”
大儿子崔均也一脸不甘心的表情:“事已至此,我们崔家没有退路了,我就不信了,区区一个法令,能把我们怎么样。”
崔家投了一千万钱,这钱都够买两个三公之位来坐坐了,怎么可能不收回成本就罢手?
就算崔家家大业大,这样的亏损,也足以伤筋动骨了。
崔烈也一狠心,咬牙做出决定:“没错,这种时候我们决不能退缩,王景就算颁布法令又如何,我就不信,全天下的世家都会听他的。”
世家和豪族的势力,依旧庞大,而崔烈则认为大不了赚钱之后,再想办法赔偿就是了,王景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灭了崔家吧?
更何况家具的形制,如此简单,想要仿造太容易了,崔烈就不信,到时候市面上一堆山寨货,你王景抓得过来吗?
就这样,整个崔家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打算一条路走到黑,坚决不肯回头。
司徒府,后院凉亭。
炎炎暑意,被荷塘中的池水所阻,微凉的空气化作清风,徐徐而来,吹起涟漪,轻抚两鬓。
太傅袁隗今日造访,正坐在石凳上,与杨彪下着围棋,双方对弈,并不在乎输赢,只是闲聊的时候,顺便找点事做做罢了。
“文先,这一局,你觉得崔威考和王元旭,谁会胜出?”
袁隗手执黑子,问的却是棋盘之外的胜负。
杨彪笑而不答,反倒是看向身旁作陪的儿子杨修:“德祖,你如何看待此事?”
杨修先是看了一眼棋盘,随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杨彪和太傅袁隗,只回答了四个字:“胜负已分。”
袁隗恍然,看了一眼棋局,这才笑道:“德祖不愧神童之名,这等眼力和算力,确实为同辈翘楚。”
棋局确实胜负已分,袁隗被杨修这一提醒,也看出来自己怕是要输。
不过袁隗不太在意这黑子白子之间的胜负,倒是对崔烈和王景的争斗很感兴趣,又因为杨修是王景的近臣之一,因此觉得他应该知道些内幕消息,所以询问说道:“德祖,祁侯这是打算对崔家动手了吗?”
杨修笑了笑,拱手反问:“太傅大人,动手的方式有很多种,不知道太傅所问的是哪一种?”
“有意思的问题,那你认为我想问的,是哪一种呢?”
袁隗问完,静静等待着下文。
杨修也没继续卖关子,袁隗和袁家,现在好歹算是王景的政治盟友,告诉他一些事情却也无妨:“太傅,主公曾言,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除非没有其他的办法,否则任何事情,都不该首先就想着要诉诸武力。”
这一句话,也算是表明了王景眼下对待内部矛盾的态度——如无必要,不会大开杀戒。
袁隗听完,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开始琢磨其中深意,很快就感受到了王景的政治手段颇为高明,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对手,也更让人感到恐惧。
勇者莽撞,智者怯弱,对付起来都有一套办法。
但若对手智勇双全,那就非常棘手了,除非拥有绝对的实力碾压,否则难以战胜。
袁隗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两个侄子感到可惜,袁家怕是彻底没希望染指天下了,因为王景一点破绽都没有啊。
随后袁隗又很好奇,王景会以何种方式对付崔烈:“德祖,崔威考此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其子崔州平,倒也算是有几分本事。若不使用武力,要如何迫使他们收手呢?”
在袁隗看来,家具的买卖根本难以禁绝,专利保护法令又怎么样?
朝廷这些年推行的法令还少吗?
但实际执行的效果如何,大家只要没瞎,都知道在基层根本执行不了。
比如一个木匠,他按照奇巧阁的家具成品样式,在乡下帮人打造了一套新式家具,你要怎么去抓?怎么去罚?
这其中如何界定惩处的标准?
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官逼民反,民怨沸腾。
崔家生产出来的家具,不敢在洛阳卖,他们完全可以卖到其他地方去啊,尤其是在其他诸侯的地盘上,朝廷的法令不过是废纸而已,你能拿他们怎么办呢?
反正袁隗自己想不出来,除非王景施以严刑峻法,但那样一来,难免会制造出不少冤假错案,导致治下大乱,这完全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做法。
面对袁隗的提问,杨修却是想也没想就说道:“太傅,可知何为生产力?”
“生产力?”
袁隗听得一愣,显然这个陌生的名词,让他有些不解。
杨修则是趁机为他解释道:“这个词出自主公之口,指的是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改造自然的能力。比如农夫种田,工匠做活,这些都是生产力的其中一种表现方式。主公认为,生产力是一个文明得以存续和壮大的基石。”
道理并不难懂,生产力的重要性,更是一种常识,甚至是社会发展规律所展现出来的真理。
但世界的魔幻之处就在于,懂不懂属于脑子问题,而愿不愿意接受和支持,却往往是屁股问题,而到了最后,经常都是屁股决定脑袋。(本章完)
第280章 屁股和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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