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挂着鼻涕的孩子们,在村头叽叽嘎嘎地嬉戏,粗壮结实的庄稼汉,三三两两到井台悠闲地担水。这就是黑泥铺清晨的写照,没有一丝战争的阴影。这个无定河边的小村落该是多么宁静,与二百里外的舍力集,俨然两个天地。
隋军二十万扎营村外,一队隋军巡逻兵从河堤上走过。北岸的突厥哨兵不在意地看着南岸,有时彼此还吹个口哨做个手势,完全是看不出敌意的和平相处。
汉王杨谅下榻在村内最富有的一户财主家,红日临窗,他拥着财主家小姐犹在高卧。
史万岁风风火火闯到窗下:“王爷,王爷!”
少时,杨谅不耐烦地回答:“吵什么?”
“王爷,有军情。”史万岁又加一句,“若非情况紧急,末将怎敢惊王爷好梦。”
“进来回话。”杨谅下地穿衣。
史万岁走进堂屋,杨谅也走出卧室,他脸上仍无欢气:“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莫非突厥兵发起进攻?”
“突厥一如往常,按兵不动。”
“那你慌个甚!”杨谅现出几分不满,又欲走回内室偎香依玉,“本王再去睡个回笼觉。”
“王爷,太子还能让你睡得着。他派贺若弼带五千骑兵来督战,已到大营了。”
“是这样!”不由得杨谅不加重视。
史万岁近前些低声说:“王爷,贺若弼不比韩擒虎,为人极精细,要有所准备,莫露马脚。”
杨谅本已心中忐忑,听史万岁一说更加心虚。
杨谅率二十万大军来到黑泥铺后,与北岸巴闷的十万敌军隔河对峙。李渊主张当夜偷袭合围,即兵分三路。李渊、史万岁各领五万人马,夤夜偷越无定河,从左右夹击,杨谅自领中军十万,从正面进攻。将巴闷所部一举击溃后,兼程向舍力集进发,配合杨广包围达头。
可是,杨谅拒绝接受:“李将军所言似乎有理,怎奈我部连续行军,将士疲惫,应稍事休整,待恢复体力,再采取行动,方有必胜把握。”
李渊再次进言:“王爷,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做休整这机会便失去了。”
“李将军不要多说了,为将者当爱兵如子,还是让将士们休整后再言战吧。”
李渊闷闷不乐离开后,史万岁不解地问:“王爷,李渊深谙兵法,所言有理,是当打胡贼个措手不及,今夜偷袭,必获全胜。”
杨谅反问:“击败巴闷,再包围达头,大获全胜,功劳属谁?”
史万岁顿一下:“当然是杨广指挥有方,首功非他莫属。”
杨谅发出冷笑:“我不能让杨广太得意了,要叫他此番征战大败亏输!”
千载难逢的大好战机被杨谅轻易放弃,巴闷兵微将寡当然不会主动挑衅,白昼一天相安无事。
作为一万人马的统帅,李渊从未掉以轻心。他看出杨谅对战事有些轻漠,便独自派出几名步探过河侦探敌情。夜半时分,步探返回急报,突厥大军已集结出发,开赴舍力集方向。李渊感到军情重大,连夜向杨谅禀报,好不容易才把杨谅叫起。
杨谅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问:“李将军,这半夜三更的,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吗?”
“王爷,突厥大军突然移动,估计是去兜我西路大军侧后,我军应立即尾追进击。”
杨谅明白,这里敌人若到舍力集,杨广腹背受敌定吃大亏。可是,嫉妒心使他故做懵懂:“李将军,军情非同儿戏,你有确凿证据吗?”
“末将派出的步探亲眼所见,绝无差错。”李渊急切地说,“火速集合队伍全力追击吧。”
杨谅把头轻轻一摇:“不可莽撞,黑夜之间敌情不明,万一是突厥故做假象,是诱兵之计引我上勾伏击我军呢?”
“王爷谨慎无可非议,为防万一,我们可先派少数人马试探,末将愿领本部一万人骑为先锋,如无埋伏,大军便随后出击。”
“不妥,将军所部一万人,乃我军精锐,真若有失,我如何向太子殿下交待?”杨谅死活不许,“将军回营安心睡觉去吧,军情明晨再议。”
“王爷,战机稍纵即逝呀。”
杨谅不再理睬李渊,径回房内又钻入芙蓉帐中。李渊惟有叹息而已。
鸡啼中黑泥铺迎来了清冷的黎明,李渊营地最早响起了部队的操练声。史万岁乘马匆匆来到:“李将军,汉王有请。”
李渊跟随来到河岸,杨谅一见,用马鞭指向对岸:“李将军请看。”
北岸突厥军大营连绵不断,炊烟升腾,战马箫箫嘶鸣,担水、烧饭、操演的士兵到处可见。
史万岁有几分揶揄地问:“李将军有何感想?”
李渊不语观察。杨谅训斥道:“李将军,你声称突厥军转移,眼前的情景说明,你昨夜报的军情有误。”
李渊仍在观察思索。
史万岁嘲弄道:“李将军素称谋勇双全,看来远远不及汉王千岁。”
“王爷。”李渊开口了,“末将以为这是巴闷摆样子给我军看的。”
“此话怎讲?”杨谅问。
“王爷请看,敌兵往日操练多在土崖下背风处,而今移至河岸边。此乃不打自招。”
史万岁一撇嘴:“在哪里操练无所谓,都证明敌军并未转移。”
“不然。”李渊再加分析,“古时有减灶疑兵之计,也有悬羊击鼓之举,巴闷即是步其后尘,用少数兵将留守牵制我军,大队人马已在去往舍力集的途中。”
“你就这般料事如神?”史万岁不服亦不信。
杨谅却一时未开口,他在内心里承认,李渊所说十有八九。
史万岁则又挑衅似的发问:“李将军,照你所说,我军该如何行动?置此地敌军于不顾,全力追击途中之敌?可是对面之敌再尾追我军,途中之敌掉头回击,我军可就腹背受敌了。”
“怎能如此作战。”李渊已有成竹在胸,“我军可投入十万兵力,向对岸之敌发起猛攻,敌人至多不过二、三万之众,以石击卵,必获全胜。然后再全军集结,追击巴闷主力。”
“不,不,”杨谅彻底否定,“说不定巴闷设下诱敌之计,主力就在附近埋伏,我军攻其大营,必坠其奸计,不可轻举妄动。”
李渊未免焦躁:“王爷,不能坐失战机,若不放心,末将愿带本部一万人马过河进攻,如果兵败,愿输项上人头。”
“这如何使得,”杨谅不应,“本王早已说过,李将军的一万精兵,不能轻易乱下赌注,不能让你们做无谓的牺牲。”
“那么请问王爷,我军究竟如何动作?”李渊语带责难之意,“我军千里迢迢,为的就是驱逐胡贼,保境安民,而今坐以观战,岂不有负圣恩民望。”
“大胆!”杨谅动怒了,“攻守进取,本王身为统帅自有主张,何劳你多嘴!回营去吧。”
李渊负气转回本营。
这短短一两天内的往事,真是记忆犹新。杨谅核计,李渊会不会把实情告知贺若弼呢?
史万岁催促:“王爷,贺若弼已到大营,是否去见上一面?”
杨谅想了想不肯屈尊:“带他来见。”
史万岁去不多时,引贺若弼来到。拜见之后,杨谅问:“贺将军带兵来此,殿下是何用意?”
“王爷,殿下以为您的大军已将巴闷击溃,在进击达头大营时,担心您轻敌中伏,特派末将报信并助阵。”贺若弼没想到杨谅竟按兵不动。
“殿下对本王如此关心,真是感激不尽。”杨谅惟恐言多语失,赶紧打发贺若弼,“贺将军远途初到,且与部下安营休息,今晚杀猪宰羊为将军接风洗尘。”
贺若弼忍不住发问:“王爷,末将该怎样配合作战?”
“出战之事,明日再议。”
“这未免不妥吧?”贺若弼不能不直言了,行前杨广对他是有交待的,“殿下与王爷在双口驿分兵时约定,王爷尽快击溃此处敌人,迅即转赴舍力集战场,合击达头主力。而王爷至今不发起进攻,殿下的战略意图岂不落空。”
杨谅自会狡辩:“眼下敌情不明,不敢贸然出兵。”
“请问有何不明?”贺若弼穷追不放。
“巴闷虚张声势,故做转移假象,设伏诱我军上钩,本王岂能置兵士性命于不顾,硬去钻敌人的口袋?”
“王爷,太优柔寡断了。”贺若弼抛出一条杨谅难再耍滑的证据,“末将来此途中,擒获一掉队的突厥士兵,从他口中得知,巴闷率八万大军去舍力集偷袭殿下大营。河对岸仅留两万兵力牵制王爷二十万人马,再不出战,只怕殿下那里腹背受敌,形势危矣。”
“果真如此,胡贼倒也狡猾,本王竟被他骗过了。”杨谅再无不出兵的理由了,“依贺将军高见,我军当如何动作?”
“末将奉命来助阵,自然要听王爷差遣。”
“好吧,本王就不客气了。”杨谅分派说,“着李渊率精兵一万,立即出发,尾追巴闷八万大军,咬住突厥人,使其不能顺利到达舍力集。而这里十九万大军一齐压上,务求一鼓荡平敌营,然后全军向舍力集进发。”
贺若弼表示满意:“王爷布署得当,末将信服,攻敌大营愿充先锋。”
“好,这头功就让与贺将军了。”杨谅当即传下军令。
李渊所部一万人马,奉命向西追击,全队轻装疾进。由于平时训练刻苦,全军竟无一人掉队。李渊估计,巴闷八万军队行军速度不可能太快,按时间推算,约已行出五十里。如若全速追击,天黑时分即可赶上敌之后队。部队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后,李渊心中泛起波澜,他扪心自问,这样追上去是否值得?明明早该采取行动,杨谅为看杨广笑话,有意贻误战机。如今贺若弼来监军,杨谅把自己推上前线。这样疲于奔命追上敌人,全军哪还有力量作战?况且以一万对八万,激战下来,还不把老本输尽。李渊猛悟,这是杨谅借刀杀人哪!前面一处向阳山坡,李渊传令全军休息。
石崖下,战士们有秩序地席地而坐。李渊手扶一株黑松,脑海中战局翻腾。巴闷八万大军只要赶到舍力集,杨广必定吃亏。杨广吃亏也好,兵败也罢,都随他去吧。此时此刻,李渊耳边又响起李靖的忠告。不甘居于人下的雄心,使他下定了保存实力的决心。队伍继续开进,但却非急行军,而是悠悠然缓缓行进了。
飒飒的北风,拂动突厥大营千百面旗帜呼呼飘卷。整座军营只有数百名士兵在木栅上守卫,看见隋军从四面包围上来,并不显得惊慌失措。贺若弼的五千骑兵,从正面逐渐接近了敌营。杨谅派出十万人马,也分别从四面向突厥大营逼近,但是他们都落后贺部一箭地之遥,显然,杨谅是把贺部五千人马作为问路石了。
杨谅与史万岁在本营的高台上观战。史万岁眼见贺部离敌营越来越近,惟恐抢不到头功,便对杨谅说:“王爷,我敢笃定,胡贼已几乎全部撤走,留下至多不过一千人马,基本是一座空营。不能让姓贺的独占其功,擂鼓传令,我军也冲上去吧?”
“看光景敌营确实空虚。”杨谅也动心了。
史万岁见杨谅默许,当即擂响战鼓。鼓声就是命令,杨谅属下十万人马,呼喊着冲杀上前,直扑敌营。
一见自己部下排山倒海的气势,杨谅大为振奋:“好!把胡贼杀个落花流水,横扫敌营。”
一言未了,只听敌营前忽隆隆闷响连声,刹时间黄尘飞扬,遮天蔽日,也不知发生了何种突变。紧接着又听隋军哭爹喊娘,叫苦连天。灰尘稍散,杨谅看出,进攻在前的隋军,全都落入了陷坑之中。
“糟糕!”杨谅连连跳脚。
史万岁哭丧着脸:“王爷,我们中计了。”
突厥军一夜之间,暗中在大营外挖了一圈陷坑,宽深各丈余,下插密密麻麻的铁钎。落下的隋军足有上万,下面的不被扎死也被踏死,上面的还在挣扎。
史万岁万分懊悔:“王爷,快鸣金收兵吧。”
“不!”杨谅被激怒了,“事已至此,陷坑已被死伤人马填平,再击战鼓,冲入敌营。”
“王爷,后续队伍一上,陷坑里受伤的弟兄,可就全踩死了。”
“此刻顾不得许多了,”杨谅要考虑大局,“损失如此之大,再不拿下敌营,以何颜面对全军将士。”他抓起鼓棰,亲自猛击起来。
战鼓咚咚,声震长空。隋军士兵发出雷霆般的呐喊,踏着同伴的躯体,又潮水般扑向敌营。
“嗵!”敌营内震天动地一声号炮响,木栅里突然站起密麻麻的弓箭手,端的是乱箭齐发,箭如雨下。一排射毕蹲下,又一排站起续发,如是轮流发箭,犹如连弩,毫无间歇。隋军纷纷中箭倒地,贺部骑兵更是首当其冲。突厥军做了充分准备,箭矢充足,二十轮箭雨之后,隋军死伤惨重。杨谅一见硬冲徒增死伤,只好鸣金收兵。隋军退走,突厥守军亦不追击,看来决心以箭雨固守。
杨谅对中了一箭身带轻伤的贺若弼说:“如何?并非本王怯战,突厥兵不是好打的。”
贺若弼不服:“我就不信,二十万大军还治不了两万胡贼!”
杨谅要打自己的算盘:“贺将军,要拚命带你的残部上,我是不会让手下人白白送死了。”
“王爷,难道敌人就不打了?难道就不去舍力集合围突厥主力了?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两万敌兵牵制我二十万大军吗?”贺若弼几乎咆哮了,“难道你不怕传到京城为朝臣、百姓耻笑吗?”
“你太放肆了!”杨谅拉下脸子,“本王何尝说不打?要有个稳妥打法,不能硬拚蛮干。你且下去吧,容本王仔细运筹一番。”
贺若弼被赶走了,杨谅又一头扎进房里,把财主小姐揽入怀中沉入温柔乡了。至于杨广的作战方略,杨谅就是有意拖延,他要杨广也吃了败仗才心满意足。
舍力集战场在惴惴不安中又披上了冰冷的夜幕,双方主帅都处在坐卧不宁中,都在期盼着援军从背后包抄敌人。晚饭,杨广只胡乱吃了几片牛肉,便又乘马出营,到了东侧高阜之上,杨素自然紧随其后。苍穹上的星辰,似乎冷得发抖,融耀着彻骨的寒光。高处风寒,杨广把皮披风裹紧一些。敌营侧后,融入无边的黑暗,望不见逶迤的雪山和秃枝枯干的树木,没有他所渴盼的情景出现。
杨素深谙杨广在心情烦躁时最忌人打扰,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劝道:“殿下,留下几人在此哨望足矣,殿下还当回帐休息,一有情况会立即禀报的。”
杨广没有发火,他心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本宫在想,杨谅他会不会按兵不动?”
“贺将军前去助战,实则亦即督战,谅他不敢。”杨素对此否定。
“可是,按时间推算,他们早该兵临此地了,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呢?”杨广皱眉苦思,“除非是兵败了。”
“断然不会,”杨素又加否定,“二十万大军两倍于敌,又有贺将军助阵,应是稳操胜算。”
“真叫人百思不解。”杨广又引颈远眺,希冀期盼的情景出现。
“踏踏踏”,伴随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骑快马驰上高阜。
杨素迎过去:“什么人?”
“小人是韩擒虎将军派来报信的。”
杨广驱马过来:“莫非胡贼从背后夹击?”
报信者施礼作答:“正是,一千胡骑闯入埋伏,被我军全歼。”
杨素喜上眉梢:“好哇,殿下料事如神,派下两万伏兵,管叫胡贼自投罗网。”
可杨广却面带忧思,追问报信者:“敌人只有一千吗?”
“韩将军也觉奇怪,并无后续之敌。”
“不对。”杨广像是自问也像是问杨素,“巴闷分兵,绝不会只派一千人马。”
隋军大营西南翼突然杀声震天,高阜上望去,眼见得灯笼火把如红流滚动,俄顷,便有无数营帐燃烧,火光烛天,照红夜空。杨广叫声:“不好!”打马冲下高坡。
巴闷八万大军突袭,西南翼隋军猝不及防,登时大乱。要说巴闷这位突厥元帅,确也堪称精通兵法。当逼近隋军大营时,他多了个心眼,万一隋军设伏,自己岂不吃亏。便派一千骑兵投石问路,果然中了埋伏。他当即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隋军西南翼,把全部马军同时压上,并以火攻为主,造成声势,一出手便占先。片刻之间,隋军已死伤数千人。
杨广冲到西南翼前线,正要组织兵力回击来犯之敌,未及压住阵脚,大营正面又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原来是达头发现隋营西南大乱,便知巴闷合围兵到,立刻按计划全线出击。二十万大军从正面十几里宽的战场,如钱塘江潮般猛压过来。隋军虽不至慌乱,但在气势上先输于对方。箭雨未能遏止突厥军攻势,巴闷为首已有十数处突入隋营,双方人马已混战在一处。
杨广见状对杨素说:“国公在此对付巴闷,本宫去正面迎战达头。”
一个战场,两条战线,交战双方四十八万大军,在冰天雪地的冬夜展开了血腥的厮杀。这场决战,可以说关系到大隋的兴亡。一旦失利,突厥便可长驱直入威逼长安。杨广深知干系重大,他思索一下,叫过身边侍卫,俯耳嘱咐一番。侍卫飞马向韩擒虎的伏兵营地疾驰。然后,杨广从侍卫手中接过金刀,纵马杀上前线,发出雷霆般的呼喊:“达头何在?快来本宫马前受死!”
隋军将士一见太子身先士卒,士气大振,齐声欢呼:“杀呀!杀胡贼,保家园,保太子。”
杨广的参战,为隋军注入了一股活力,突厥军进攻的势头减缓。但突厥军仍占上风,渐渐已杀入隋营一里有余。杨广深知兵败如山倒的道理,他顾不得个人安危,坚持拚杀在第一线。血溅征袍,气力消耗殆尽,仍不退后。由于他不退却,隋军的防线还得以支撑。但,杨广心中却把杨谅恨极。包抄偷袭,前后夹击,本是他精心安排的一着妙棋,无奈杨谅不按计行事,如今反被达头抢先实施。真若就此溃败,杨广实不甘心。因此,他拚死也要撑住这局面。
隋营西南,青石梁上,一队人马在观战,这是李渊的一万精兵。一路跟踪巴闷的八万大军,为保存实力,李渊始终不肯把部队投入战斗。如今目睹战场上的混乱情景,隋军在数量、气势上都不如敌军,眼看就要崩溃,一种民族的荣誉感在李渊头脑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如果让胡人得逞,那将是秦川百姓的天大灾难!况且,自己若不参战,回去如何解释?杨坚肯定饶不过自己。打定主意,李渊传下将令,率一万人马杀向巴闷背后。
与杨素交战略占上风的巴闷,正扩大战果,不料身后被痛打,对于他来说,李渊的生力军犹如从天而降,忙让后队掉头应战。岂料李渊这一万人马早就憋足劲,锐不可挡,巴闷只得再次分兵抵御。如此一来,杨素压力大为减轻,鼓起勇气向巴闷发起反攻,巴闷一方由攻势转为了守势。
自古至今,一场战争的胜负,往往决于呼吸之间。在胶着相持阶段,看哪方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看哪方能化不利为有利出奇制胜。隋与突厥在舍力集这场决战,就基本上体现了战争的这一规律。
当巴闷由攻转守时,达头仍在战场上居主动地位。杨广军被逼得节节后退,但这后退是在顽强抵抗下有条不紊进行的。突然,达头大军背后呈现出混乱状态,而且很快波及到全军。杨广明白,他的计划奏效了,这是韩擒虎的两万兵马兜屁股向达头开刀了。达头急派身边大将分兵一万,去后队压住阵脚。然而,韩擒虎这两万人马乃生力军,由于设伏未能捕到大鱼,怒气正无处发泄,如今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猛冲狂打,恣意砍杀。突厥兵仍难抵挡,达头无奈再次分兵,又调两万主力去对付韩擒虎。这样一来,进攻力量削弱,势头大减。杨广不失时机,组织力量反攻,达头全力遏止,双方都不能进展。但这对杨广来说,就已是明显的胜利。从战斗打响,隋军一直后退的局面扭转了,隋军第一次站稳了脚跟。
战斗中,达头后队经不住韩擒虎冲击,而巴闷在西南翼战场,也顶不住李渊的冲杀。达头面对眼前的战场形势,明白要打败杨广是难以如愿了,遂传令收兵,突厥全军退回无定河北。其实,杨广也撑到了极限,无力再战,也赶紧收拢队伍,重整大营,连夜修补木栅,布署防御,防备突厥的再次进攻。
中军帅帐,杨广喘息方定,杨素、李渊、韩擒虎等一班战将前来拜见。杨广对李渊格外看重:“李将军今夜及时助战,解救危难,扭转败局,使我等转危为安,功不可没。”
“末将惭愧,”李渊倒是真话,“殿下临危不乱,调度有方,又冲杀在前,才使胡贼退却。”
杨广迫切需要了解黑泥铺的军情:“李将军,汉王为何不按时赶来夹击?”
“巴闷留下两万人马守营,汉王大概是想吃掉那部胡贼后,再来合围,以免后顾之忧。”
“以两万大军,对两万胡寇,况且本宫又派贺将军率兵助阵,早当高奏凯歌,为何至今音讯皆无呢?”
“这个,末将就不得而知了。”李渊不愿多说。
杨素一旁发出冷笑:“殿下,汉王是不会与你真心合作的。”
“这却为何?”杨广其实心中也已明白,不过他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分析是否正确。
杨素直言不讳:“这还不是明摆着。我若是汉王,也不希望你取得赫赫战功。”
“如此说,战胜突厥主力,汉王我们是指望不上了。”
“不错。”杨素明告,“殿下,仗还得靠自己打,没有汉王那张破网,我们照样能把鱼一网打尽。”
杨广并不像杨素那样吐露豪言壮语:“越国公,达头并非软弱可欺,以我军眼下的实力,要歼灭或击溃敌军,都只能是梦想。”
“嗷嗷”叫的北风,唤来了滴水成冰的黎明。两军对峙的战场,又开始了新一天的骚动。兵士们还蜷缩在热被窝里。火头军们顶着寒星与微露的晨熹,纷纷到河边取水,准备大部队的早餐。南北两岸河边,一字排开两溜担水的士兵。昨晚凿开的取水洞,一夜之间早又冻个溜严。兵士们用枪剜、用斧头砍,渐渐刨开冰面,把水桶顺下去,荡满河水提出,陆续担回营中。
杨广昨夜失眠,早早起来在河边漫步。火头军们的忙碌情景,引他注目观望。目睹士兵取水,杨广竟然看出神。看着,看着,忽然触动灵机,一个主意猛地跳上心头。他风风火火回到大帐,迫不及待派人把杨素找来。
杨素刚刚在梳洗,未及拢好头发,便匆匆来见:“殿下,出了何等大事,如此急切?”
杨广满脸喜悦:“杨大人,本宫已有了破敌妙计。”
“请殿下明示。”
“你俯耳过来。”杨广在杨素耳边嘀咕良久,“怎么样,能出奇制胜吧?”
“殿下此计甚妙,我军定能不战而胜。”杨素不觉也笑容满面,“为臣就去安排布署。”
早饭后,贺若弼带十余骑从大营后悄无声息地出发,人不知鬼不觉一直向西。行出约数里路,隋军与突厥营地都已远远抛在后面,才停止前进。贺若弼一声令下,他们跳下马来,奔到无定河上,在靠近北岸处凿出几个冰洞。此后,他们就轮流看守,一发现结上薄冰即随时凿掉。
临近午时,杨广、杨素乘马来到,身后的随从王义,在马上紧紧抱着一只木箱。杨广视察过冰洞洞口,感到满意:“不错。”
又等了约一刻钟,杨素提醒说:“殿下,可以开始了。”
“好吧,”杨广吩咐,“一齐动手。”
于是,贺若弼、王义等人,把木箱中的白色粉末,一勺一勺缓缓倾入河水中。
下游,双方火头军又按时到河中取水烧制午饭。与往日没什么两样,照旧把河水担回军营。不同的是,隋军担回的水,全悄悄倒掉了。兵士们的午饭,是早饭时加做的干粮。
在缕缕炊烟中,杨广一行回到了大营。王义把特为太子做的美味佳肴送上,岂料杨广一把推开:“不,这叫我如何下咽,将士们都在嚼干粮,本宫亦当同甘共苦。”杨广竟也吃了几块干粮,只是多饮了杯热茶。刚吃过饭,他便坐不住了,出帐直奔河边。
贺若弼迎上前奏报:“殿下,眼下尚无变化,一切如常。”
杨素有些疑虑:“砒霜虽毒,但河水量大,只怕药力不足。”
“不会。”杨广充满信心,“只要米粒大的砒霜,即可致人于死地,这满满一木箱,定叫突厥大军十有八九命归黄泉。”
“殿下,快请看!”贺若弼向对岸指点。
突厥大营内,呈现出混乱状态,继而听到了呻吟叫痛的喊声。有人在跑动,营帐外的哨兵接二连三扑倒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滚。
杨广见状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大功告成。”
贺若弼提议:“殿下,敌军大营已乱,敌人多已中毒,何不趁机杀过河去,管保大获全胜。”
“不可,困兽犹斗。”杨广不想再付出代价,“垂死挣扎的胡贼,若以命相拚,少不得我军要损失人马,我们只管坐等收尸就是。”
冬日昼短,渐渐暮色袭来。突厥营内哭声不断,处于极度的混乱中。
杨素进帐面见杨广:“殿下,是时候了,该出兵了。”
杨广也不言语,而是起身披挂,出营上马,这才知会杨素:“点五万人马足矣。”
贺若弼为先锋抢先越过无定河,冲进突厥大营。杨广随后跟进,但见中毒者遍地,突厥兵将尸体狼藉,横躺竖卧,由于毒性发作有迟早,有的尚在垂死挣扎,隋军根本未遇抵抗。杨广纵马直驱达头大帐。与别处不同的是,帐外不见死尸,帐内空无一人。但是,达头那镶金饰银的器物用具还都一应俱全。
杨广自言自语:“奇怪,达头尸身何在?”
贺若弼擒获一名重伤宫女,从她口中始知,原来达头进餐规律有异,他起床晚,早饭在上午,而午饭是在下午。所以,当军营中毒发作时,他尚未进餐,而得以幸免。达头原本精明,见大军悉数中毒,明白一旦隋军攻来,只有束手就擒,便抛下一切于不顾,飞马北逃了。据宫女讲达头离开已有两个时辰。
杨广不禁喟然长叹:“真是天不灭曹,却让达头这厮侥幸漏网。不能献俘长安,殊为遗憾。”
贺若弼主动请缨:“殿下,末将带五千精骑,势将达头追杀或生擒。”
杨广沉思片刻:“算了,穷寇莫追。达头马快,地理又熟,说不定走哪条路,就莫让我军将士再受奔波之苦了。”
杨素怀有隐忧:“放虎归山,只恐达头羽翼丰满后卷土重来。”
“那是后话了。”杨广对这全胜的战果已经满足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消灭黑泥铺那两万突厥残兵。”
贺若弼、李渊奉杨广之命,率两万骑兵飞扑黑泥铺。杨谅获悉杨广大获全胜,始觉着急,倾全力发起进攻。突厥守军知西路主力全军覆没,斗志尽失,贺、李二万精骑又来合围,一触即溃,两万人死的死降的降,半个时辰彻底解决。
至此,杨广北征突厥的军事行动,取得了辉煌胜利。当他押着数千战俘和大批战利品回到长安时,文帝破例到城门迎接。京城百姓拥上街头,争睹太子杨广风采,把他视为天神一般。此刻的杨广,可说是荣耀到了极点。他容光焕发,不时向欢迎的人群挥手,微笑致意。
汉王杨谅心头无限酸楚,他狠咬一下舌尖:“哼,莫要太得意了!”(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用计合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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