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友仰头看着周兮野，他愣住了。
    周兮野也看着他。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人目光胶着。
    刘良友突然就笑了，靠在了椅背上，摆摆手，“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了……”他看着周兮野，“周兮野，我可是省委书记，整个云南省都是我的，十多年了，关系早就盘根错节，能被你连根拔起？一个刘一懿就能让我身败名裂？哈哈哈，十个刘一懿都不够。”
    周兮野看着他不说话。
    “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用你贪污受贿的事没把你整下来，你倒要让我下台”，刘良友笑了笑，手指狠狠地戳在桌面上，“你懂什么！你该记恨的人不应该是我。昆明的事很复杂，你没来之前，多少人盯准了市委书记这个缺。云南省主要的经济支柱就是昆明，你拉出gdp看看……你比我懂，这种地方的市委书记，省委迟迟不做安排，就是在平衡各方势力。”
    这些话周兮野早就明白了，不懂刘良友的用意是什么，只能听下去。
    “不说其他人，胡睿为了坐到这个位置上，给吴副省长送了多少东西？他为了有业绩，大力发展旅游开发区，为的就是有资格能做到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上。便不巧，中央插了一脚进来，你过来当市委书记了。周兮野，我问问你，你现在多大？不到三十对吧？胡睿多大？你是过来镀金的，但是对胡睿来说，市委书记可能就是他仕途的最后一站了，你抢走了他的东西，他不记恨你？”
    周兮野笑笑，示意刘良友继续说下去。
    “这是胡睿，你能明面上看到的敌人。其他人呢？惦记你这个位置的人，不少。等着看你笑话的人，也不少。要我说，你有今天，也算是民愤使然。”
    姜果然是老的辣，不动声色间刘良友就把问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可周兮野不是来听他“指导”自己工作的，她点点头，直视刘良友，“刘书记，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有今天，也是因为民愤？”
    刘良友皱着眉头看她。
    “不管你怎么掩盖事实，巡视小组的人会查到你身上”，周兮野想了想，“刘书记，我刚来昆明的时候，出去考察，在咱们最大的旅游开发区中看到一幢大楼，抚仙楼，号称昆明第一楼。当时我就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够在国家旅游基地园区内盖这么一幢大楼。问本地人，有很多版本，说是市委里的人，又说是省里领导的关系……总而言之，关系不一般。后来我上任，特意去找发改委主任问，她也不清楚。”
    “晚上，抚仙楼的灯光秀很美”，周兮野耸耸肩，“它之所能那么美，是因为权力在为他保驾护航，哪天抚仙楼的灯不再亮，我想……那天就应该是真正处理完昆明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
    周兮野说完，朝着刘良友弓了弓身子，“谢谢刘书记这段时间的照顾”，而后转身往门口走去。
    刘良友一下子站起身。
    “周兮野，作为省委书记，我得嘱咐你一句，农家乐无伤大雅，你想怎么样都是在你掌控的范围内。但是旅游开发区是一个敏感的地方，你碰不得。”
    周兮野停下脚步。
    刘良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
    “你来昆明只是一个过渡而已，完全没有必要什么都搞清楚。绕开这个敏感地带，宏观上加以原则性指导就够了。政绩有了，出了事也和你无关……”
    周兮野回头看他，
    刘良友苦笑，“这么说吧，当官是这个世界上最煎熬的事情。生杀大权在你的手里，有时候你都会觉得神奇，你的一条政策、一条指导方针，小则影响一个公司，大则影响一个行业。这不是当官，这是做神仙。神仙每逢过节的时候都会有贡品，我们也不例外，有了私心便有了利益纠葛……人性复杂。面对身处在困难中的人，神性显露。回到办公室里，搞清楚那些让百姓难受的人是你所谓的手下，人性显露。”
    听完刘良友的话，周兮野仍旧一脸平静，“你所谓的人性、神性，不过是借口。你自己编织的网，把自己困进去，挣脱不出来。钱权交易并非一定就错，看你把钱用在什么地方。装进自己口袋里，那不是政治家，那是一种自感前途没落的表现。政治家应该把目光盯在权力上，就如同企业家把目光放在金钱上一样。为了得到权力，政治家必须用钱垒砌政绩的长城，用钱打倒政敌。同时也要小心，不要让长城困住自己，不要形成困兽之斗的局面。钱对政治家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它不过是铺平道路的工具。*”
    刘良友眼睛一亮，为数不多的光汇集在他眼中。周兮野还是平静地看着他，刘良友叹出一口气，“我老了，有些事，确实该交给你们年轻人。”
    周兮野眉头皱起，“您可是省委书记。”
    刘良友点头，答非所问，“你说的没错，我能走到今天，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原因”，说完摆摆手，“走吧走吧，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要开。”
    周兮野的心情很复杂。
    新闻发布会的批文很顺利地批下来，一点坎坷都没有。周兮野看着这些文件，觉得不对劲。乔森西把写好的发言稿放在她手边，“书记，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周兮野点点头，拿起发言稿看。
    没几秒，她抬头看向乔森西，“令市长是要搬到市委大院，还是在市政府？”
    “我不太清楚……不过，书记，令市长他现在就是兼任市委副书记，就算搬过来了，也迟早会搬回去……”乔森西清楚周兮野此时此刻的心结，明眼人都清楚，表面上风光的是周兮野，实际得了好处的人是令行止：周兮野遭了罪，胡睿被抓，反倒是令行止升官。
    这笔帐怎么算都不对，周兮野心里肯定记下来了。
    “嗯……好，你出去吧，我会把有问题的地方全出来的”，周兮野低下头继续看发言稿。
    没看多久，市局的孟庆功便来汇报工作。汇报工作会上，孟庆功说了卖淫窝点形成的原因，以及境外的情况，还有启航旅行社和境外势力勾结的具体情节，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力巨大。
    汇报完后，孟庆功直了直腰，对周兮野说，“拐卖-卖淫案我们查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个境外势力勾结的情况。云南省有国界线，咱们对边界线的管控十分严格，所以我想，买卖人口的小汽车能够明目张胆地开进来，肯定是有大靠山，有保护伞”，他顿了顿，“我们现在缺少一个证人，一个证明启航旅行社背后有保护伞的人，一个与境外势力结交的证人。”
    周兮野明白，这是要人来了，“孟局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市委肯定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孟庆功一愣，看着眼前这个重回政权中心的女人，与那天晚上的周兮野，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提审刘一懿”，说完，他看着周兮野，看她的反应。
    周兮野作为昆明军分区党委第一书记，私自调用军用飞机，军委从中央下令，给她记了一个处分。现在背着处分的周兮野显然没有那么不可一世，孟庆功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个要求，程序上合理，气势上他也占据高地，周兮野是讲理的人……
    从那晚之后，孟庆功是真的怕了周兮野。
    五体投地的那种。
    也是很庆幸，周兮野是讲道理的人。
    “好，可以审”，周兮野爽快地答应，“但是只能在军区，放到你们局里，我不放心。”
    “检察院那边……”
    “那就让检察院的人一起去”，周兮野头一偏，“还有什么问题吗？”
    孟庆功点头，“内部问题我们解决完了，那境外势力呢？尤其是金三角那边，人口买卖？诈骗？”
    周兮野抬手看了一眼表，“你先处理内部问题，明天我们再谈这个问题”，说完她四处看了看，“在座的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就散会吧。”
    当然没有了，就算有，他们也不敢说。
    孟庆功跟在周兮野身后走出去，“奇了怪了，周书记，你听到我汇报的这些，难道不惊讶吗？我们查清楚这件事真相的时候，都很震惊。”
    “我一定要做出震惊的表情，才能表达我的情绪吗？”周兮野瞥了一眼，“倒是你，好好工作，忙完了这个案子，该有的表彰奖励肯定不少，在省厅哪里，我肯定也为你说好话的。”
    孟庆功点点头，“谢谢您，我就知道，跟着您干，绝对错不了。”
    周兮野叹出了一口气，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椅背上靠了一阵子，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而后是敲门声，她才坐起来。
    “书记，发言稿还有什么问题吗？马上就要开发布会了，有需要改的地方我去改”，乔森西进来问。
    “没有”，周兮野把发言稿推出来，沉默几秒，“新闻发布会，我不去了，让令市长去，把这份发言稿给他。”
    乔森西一惊，“书记，您……”
    周兮野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令行止比我合适。”
    拿到发言稿的令行止也很懵，怎么他就被推上去了呢？坐在车后座，他拿着发言稿，细细看着。来不及让李青山改，他拿着黑色碳素笔自己改。整份稿子的基调很符合周兮野的作风，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可这个和令行止的风格不同。
    现在个时代，明星造人设很重要。其实，塑造人设已经是官场里玩剩下的东西。每个官员的风格不同，但是大部分人都喜欢塑造亲民、和蔼可亲，严于律己的形象。
    令行止很典型，也是大部分京官的形象。
    可周兮野不一样。
    也可能是还没形成自己的风格，周兮野的决定，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比如说这场发布会，最大的主角应该是周兮野，是她散发光芒的时候，更是她一雪前耻的时候，按照她一贯的风格，应该高调的去，在发布会上痛骂胡睿、刘良友，表明自己清白的身份。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令行止不明白周兮野怎么想的，也没时间细想。他连忙赶往新闻发布会现场，迟到了几分钟。进了场，先是道歉，给到场的媒体道歉。前半程，令行止简单说了几个问题：第一个是大众关注的农家乐拐卖-卖淫案的最新进展，官商勾结，并且说明纪委、检察院、巡视小组介入，后续会给出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二个，反贪腐的情况。典型是胡睿、胡书记。同时，也要警惕大老虎，抓贪腐，上不封顶。
    第三个，周兮野、周书记个人情况的澄清，简单概括就是周兮野同志经受住了组织的考察，在纪委、检察院、中央巡视小组的调查下，都没查出任何问题，从任何角度看，周兮野、周书记是当之无愧。
    后半程，令行止留给现场记者的问答环节。
    大部分人对拐卖-卖淫案感兴趣，事关民生总是热点。而后两者，尤其是周兮野的问题，老生常谈，不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
    周兮野看着电视机里的令行止，他的回答她很满意，抬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坐在一旁摘菜的中年妇女瞥了电视机一眼，“真是作孽，什么时候立法，抓到这些拐卖人口的人贩子就枪毙，我看就没有人敢了！”
    周兮野听到笑了笑，没说话。
    中年妇女看向周兮野，“小姑娘，看你这模样肯定是外地来旅游的吧？你要小心啊！虽然说现在政府加大力度管理，可还是架不住坏人想方设法骗人。”
    周兮野点点头，“好，谢谢您”，目光又移到电视机上。
    “这小伙儿还挺帅！”中年妇女也看向屏幕。
    周兮野噗嗤笑出声，“这可是咱们市的市长。”
    “呦！是嘛！这么好看的吗？果然气质不一样，和那种没有文化底蕴的气质不一样”，女人看着电视机夸。
    周兮野有点好奇，“您知道咱们市的市委书记吗？”
    女人看过来，“不知道，谁啊？我记得前一个被抓了，因为贪腐，对吧？”
    周兮野点点头，“认不认识他们一点都不重要，但是您得关心政治，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新政策，政府要做什么，这可是和您息息相关的。”
    “能有什么相关的？他们做了决定，咱们听不就完了？”
    周兮野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就拿您这小咖啡店来说，街边，民住房小院打通到马路边上，万一哪天城管下令说，民众不能在街边开店，更不能改造民住房商用，那你这咖啡店是不是就开不起来了？”
    女人手上的动作一停，“这倒也是。”
    “那你说这个时候，您该怎么办？还听政府的话？”
    女人看着周兮野，“那我……上信访局……”
    周兮野笑了笑，点了点头，站起身。
    裙摆随风飘，周兮野走了之后店里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女人看着电视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要不是周兮野裙角沾了一点咖啡，都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她去过咖啡店。
    到了小区门口，还没上楼，周兮野被沉玉和拦住。
    “周书记，我有事想问问您。”
    “现在下班了，有事明天说。”
    “有些事没法在办公室谈。”
    周兮野仰天长叹。
    沉玉和笑了笑，“地方您定。”
    “抚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