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几日,马可波罗都在寻找父亲的痕迹。
口语练得突飞猛进之余,他走遍了怀远坊大街小巷,查看了每一座石柱,查看了每一张怀着人们心愿挂上去的布条。
终于,在看到一张青色绢布后,开心地笑了。
绢布很陈旧,墨迹饱受风吹日晒,但还是依稀可辨。
上面竖直地书写着一句东方文字,而在最底部,画着一副古怪花纹的立方体图案。
“没错的!这是父亲留下的!”
马可波罗眼眸放光,虽然他辨别不出父亲书写东方文字的笔迹,可是这绘画的技巧,他太熟悉了。
父亲在笔记上绘图时,也运用了这种美工手法。
那是达芬奇大师独特的绘画风格,大师不仅在机关技艺上拥有极高成就,其美术造诣,也是独具一格的。
马可波罗跟随大师求学多年,不会认错。
他抚摸着绢布上的图案,仿佛感觉到父亲当年的笔触。
不过,他并没有把绢布摘下来,只是看着那绢布随风飘曳。
“父亲既然把它挂在这里,就让它好好地留下去吧。”
马可波罗将上面的文字抄下,顺带把莲花也画在小本本上。
他辨认着文字:“这个词是‘希望’,还有‘一切顺利’。”
“嗯……这个字是‘玉’,米的意思,后面两个字是莲花,米莲花?莲花饭?这是什么?”
“用它换回死什么文书?”
“死海文书!没错,中间这个肯定是‘海’字,它有着象征水的偏旁。”
他对照着自制的小字典,只能认出部分文字。
不过稍作整理,也能知道,父亲是在期盼接下来的某件事一切顺利。
而那件事就是得到死海文书!
“我的直觉没有错,将死海文书从东方大陆带回去的商人,极有可能就是父亲。”
“父亲在怀远坊系上自己这条心愿时,还没有得到它。”
马可波罗略有些失神,这种追寻历史足迹的感觉,很美妙。
死海文书是从古老的废墟中挖掘出的经卷,由一名海都商人高价收购,轰动了西方的土地,里面记载着闻所未闻的知识和机关,东方人似乎叫它“天书”。
谁挖出来的,已不可考,据说之后辗转于多家之手。至于那个最终将其带回西方的商人,他怀疑是自己的父亲。
如果是,父亲又是从谁的手上,收购到这经卷呢?
为什么还要‘莲花饭’?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马可波罗的目光移动到立方体图案上,这也是个很奇怪的物体,父亲这画的到底是什么?
他深深地记住这个图案。
傍晚,马可波罗返回裴擒虎的住处。
裴擒虎今天一大早就出去,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马可波罗坐下翻开父亲的手稿,从‘怀远坊’那幅图画中,提取出长安文字,然而所有的字杂乱无章,组合不出有意义的语句。
甚至还有‘豆腐’、‘鸡蛋’、‘米饭’之类的字眼,奇怪,有字谜吗?
大约半个时辰后,裴擒虎久违地没有带包子,而是提着精致的饭盒回来。
“今天改善伙食了?”马可波罗收起游记。
“好几天没干活,俺的积蓄都用完了,打个赌,你肯定猜不到谁给俺做的!”裴擒虎单纯地笑着。
马可波罗指着裴擒虎床头的一袋钱:“我给你的房租为什么不用?”
裴擒虎打开饭盒,嘴角一抽说道:“俺招待朋友,帮助街坊四邻,从来是不收钱的!如果收钱,岂不是成了做生意!”
“街坊都喜欢找俺帮忙,俺不缺钱,只要出去干活就能挣钱!”
马可波罗瞥见桌上的饭菜,饭盒很精致,然而菜肴不是黑的就是焦的,亦或者……生的?这是哪位天才的料理?
他微微歪头看着裴擒虎一脸豁出去,仿佛要试毒的模样,不禁好笑。
裴擒虎吞了口唾沫,抬起头问道:“你吃不?俺们一起?”
马可波罗身体向后一倒,紧靠着椅子,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回来前已经吃过了……你的伙伴为你做的饭,还是你自己享用吧。”
“诶?你咋知道的!”裴擒虎愣住。
马可波罗双手垫在脑后:“显而易见啊,你既然没钱了,总不可能是抢得饭菜吧?”
“而且这……绝对是买都买不到的爱心料理!唔,是那位花伞少女吗?”
裴擒虎嘟囔着又赌输了,手上微抖,半天没敢下筷子。
最后放下筷子说道:“你就直说是黑暗料理吧……这是阿离给俺做的,俺今天去找她问了那个狗官的事。”
“哦?”
裴擒虎眼神锐利道:“就是那个杜宇,俺打听到他是长安城有名的士族机关师,祖上三代都是大官,掌握独特的机关知识。高祖父更是一代名相,李氏时期虞衡司所行使的机关律,主要就是他高祖父编订的。”
“不过从他祖父开始,就全都是贪官污吏!借着祖先的余荫封侯拜相,仗着李氏的信任嚣张跋扈。”
马可波罗沉思道:“你不会又是打算变成老虎,去执行正义吧?”
裴擒虎摇摇头:“用不着俺啦,武氏上位,肃清李氏旧臣中为非作歹之辈,那杜氏一族全部被大理寺法办,只留下杜宇这一根独苗。”
“这么说,杜宇长辈的事他没有参与咯?”马可波罗分析道。
“据说杜宇从小就游学在外……”裴擒虎语气不善道:“但他用着父辈欺压百姓得来的钱财,不知道羞愧,全家都被法办了,还不引以为戒,竟然重蹈覆辙,庇护恶霸为祸一方。”
“杜宇经常与藩镇交易,所来往的也是士族权贵。俺们的猜测肯定没错,他作假笔录,是为了吞掉你的货物,掩盖自己是恶霸保护伞的线索。”
“说不定虞衡司丢失的重要机关,就是他监守自盗。”
马可波罗感到十分好奇:“你的朋友情报来源很广嘛,好像能查到很多事的样子,介绍我认识如何?”
裴擒虎打量着马可波罗道:“俺提了你,阿离说看你的装束,就知道你是西方的贵族……你真是那什么贵族?是不是也欺压百姓?”
马可波罗仰起头,弹了弹帽檐:“我父亲是商人,而我……是一名探险家。”
“什么家?”裴擒虎没听懂这个职业。
探险家这个词长安本地人是很少用的,一般都说游侠。
马可波罗觉得游侠不准确,也是经过这些天的总结,才勉强知道探险家用长安话怎么说。
此刻还以为是自己口音问题,于是变换了一下口音又说了一遍。
“探……探险家!”
裴擒虎歪着头:“弹……弹弦家?”
他眼珠一转,恍然大悟:“噢噢噢噢!俺知道了!弹弦嘛!俺老姐贼会弹!”
马可波罗也不知道他误会了,好奇地问:“你老姐又是谁?那花伞少女看起来可比你小多了。”
“俺老姐……”裴擒虎忽然顿住,摇头道:“你不要问了,俺不会说的。”
“你的伙伴是故意躲着我吗?就因为我是贵族?那天晚上除掉钱老大,连面都不露就消失了……”马可波罗扶着额头说道。
“噢!俺差点忘了告诉你,那天晚上阿离根本就没有去,俺问过了,她一直在曲江坊。”裴擒虎忽然说道。
马可波罗立刻坐直,盯着他:“你说钱老大不是你同伴下的手?”
裴擒虎肯定地点头:“俺们从来就没打算脏了自己的手,如果要杀钱老大,还通知大理寺干嘛?”
马可波罗迅速分析:“原来如此,他一直在现场看着我们啊。”
“谁?杜宇?”裴擒虎也反应过来。
马可波罗往后靠在椅子上:“不然呢?那夜我们在院子里对峙时,杜宇隐藏在暗处窥视着我们,之后杀掉了逃跑的钱老大。”
“他并不是凌晨借助职务之便拿走的货物,而是早就隐藏在院子里!”
“他当时也是来杀人的,先用木鸢通风报信,把人聚集起来,打算动手灭口。只不过你忽然赶到,打乱了他的计划,才让他没有露面。”
裴擒虎困惑道:“那狗官怎么杀自己人?他不是应该救那恶霸吗?”
“不!”马可波罗打了个响指:“虞衡司库房爆炸烧毁,还遗失了重要机关,继而会严厉排查所有可能涉嫌的不法分子,为此抓了很多惯犯。”
“杜宇作为虞衡司都尉,很清楚知道钱老大第二天就会被抓,所以决定前一晚就将其杀人灭口。”
“只要解决了唯一知情人,他是团伙幕后之人的事,就无人知道了。”
裴擒虎气愤道:“竟然叫他得逞了,俺一定不能让那狗官逍遥法外。”
马可波罗倒是兴趣泛泛道:“你不会又要去替天行道吧?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裴擒虎单纯地说道:“那种贪官污吏,欺上瞒下!仗着权势肆意妄为,陷害他人……怎么能坐视不理!”
“赔钱虎啊,你太单纯了。感性大于理性,凭借最直接的情感去判断他人……太容易被那种喜欢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人,利用的。”马可波罗流露出玩味的表情,他几乎可以确定裴擒虎背后有个组织。
裴擒虎并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攥拳道:“有什么不对吗?这种人放任他们一日,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终有一天灾祸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你真的对他了解吗?你又知道他有多少力量?你也许连他住哪都不知道。你的伙伴或许已经查到了很多,但是她并没有全部告诉你,就是不希望你去惹麻烦。”马可波罗摊手道。
裴擒虎眼睛发直,似乎又陷入到了回忆中:“不知道……那就找出真相啊!你被这种篡改文书的坏人利用,难道就不愤怒嘛!”
“要不俺们一起惩治这狗官吧,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了!”
“愤怒倒是有一点,毕竟莫名其妙成了没有诚信的劣迹商人,不过……”马可波罗打了个响指道:“探险家第一法则,绝不意气用事。”
“弹弦家还有法则?”裴擒虎有些傻眼,歪头思考着老姐抱着琵琶清冷看着自己的画面。
好像确实从来都不意气用事,不,甚至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置身事外的样子。
“当然有法则,热血要抛洒给一生都矢志不渝贯彻的事业。探险家在追寻一件东西时,一定要认真地追问自己,它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马可波罗现在更想知道父亲留下的那个图案,到底是什么。
他说的话,把单纯的裴擒虎都快听迷糊了:“认真地追问自己?”
“对,你慢慢问吧,好好思考,记得早点休息。”马可波罗起身走开,继续去解父亲的字谜。
……
深夜,两人睡在一间屋子里。
裴擒虎像一头老虎似的,趴着睡着了。
马可波罗则躺在小床上,思考着父亲留下那奇怪的立方体的用意,手中摆弄着望远镜。
望远镜是父亲留给他的,他常常就这样躺在床上,摆弄着它,回忆着叔叔讲述的旅行故事,思念着父亲,直至睡去。
今夜,本该也是如此,然而就在他即将睡着时,望远镜的镜面反射出几乎微不可查的一丝明暗变化。
马可波罗的眼睛陡然睁大,随后又缓缓半合。
他借助着镜片仔细地观察,发现好像有个黑影在屋顶天窗的位置。
尽管窗外没有月亮,但也有淡淡的月华,远比黝黑的屋内要明亮。倘若有个黑影挡住天窗,忽然的明暗的对比还是能看出来的。
“谁在天窗窥视着我呢?”
“遇到小偷了吗?”马可波罗没有抬头去看,而是手腕缓缓的松弛,让望远镜从胸前滑落,手指则顺势摸到了手枪。
他假意睡着,就是在等对方行动。
然而他等了很久,几乎都要真的睡着了,才忽然察觉到一丝动静。
黑影从极其狭窄的天窗垂直落下,没有任何声响地站在床边。若非马可波罗保持清醒,眼眸是虚合的,看到了床边多出来的深邃黑影,恐怕完全不能察觉到此人的存在!
如此轻盈精妙的身法,会是普通的小偷吗?
马可波罗虽然身法也还不错,可他更多的是依靠机关动力靴瞬间的爆发力与弹跳能力。
速度倒是可以很快,但连行动的声音都能隐藏这种事,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该说不愧是长安啊,容纳五湖四海,三教九流,这已经是自己见到第二个能够无声无息行动的人了。
“莎莎……”
纸张和包裹摩擦的声音,轻微地响起。
显然在翻找着什么……是书稿。
黑影将桌上与床头腰包里的书稿、笔记统统拿走了,那里有他自学语言的小本子,以及记录见闻的游记草稿。
另外还有一路旅行绘制的地图,和记录机关知识的手抄本。
不过,最珍贵的那本父亲的笔记,即便睡觉时,马可波罗也是贴身携带的。
黑影拿走了各种稿件,走向马可波罗,伸手往他身上摸索,也在试图寻找可能随身携带的文书。
忽然,黑影身形一僵。
马可波罗躺在床上,手上的枪顶在了黑影的下巴:“嗨,偷书的贼,你一定是个有文化的小偷。”
黑影无动于衷,如同雕塑般凝固着姿态。
真沉得住气啊!
马可波罗手中的左轮发出转动的金色微光,照亮了他上扬的嘴角,以及黑影的面庞。
那黑影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冷漠深沉的眼眸,脸上戴着面罩。
其眼珠转向一旁,似乎在观察逃跑的路径。
“别动哦,小心脑袋开花!”马可波罗坐起身来,同时大声说话,他想要叫醒裴擒虎。
裴擒虎的确惊醒了,然而却是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俺没有忘记!等俺回去!”
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留下来,瞳孔中似乎有某种无助与令他窒息的痛苦。
马可波罗看到这一幕微微愣神,黑影却把握住这瞬息万变的机会,咻得一下逃离枪口。
“嘭!”黑影撞碎窗户,扑进黑夜。
裴擒虎也彻底从朦胧中清醒,跳起来喊道:“有贼吗?俺打赌他跑不掉!”
马可波罗已经跟着从窗户跳出去了,看着夜色中黑影跳上房屋,他抬起枪就要射击。
裴擒虎却从身后赶来拦住他:“不要开枪!会吓坏街坊们的!”
他住的地方都是小门小户,街坊四邻都住的很近,不像钱老大那样的深宅大院。
马可波罗放下枪,机关靴嗤得一声令他腾跃而起,跳上屋顶追逐黑影。
裴擒虎红色气流涌动,顷刻间变成老虎,也在地上狂奔,跟着屋地上的两道人影。
他们转向,裴擒虎就也跟着转向,拐进另一条街道,或者通过巷道穿插。
然而这样终究会跟丢的,拐出几条街道后,他彻底丢失了二人的踪迹。
另一边,马可波罗倒是死死跟着黑衣怪人。
不过在经过一处宽阔的广场时,黑衣怪人猛然落在地上,一分为二,分别朝着左右两条巷道奔跑。
马可波罗落在中间,左右各举起手枪对准两侧。
他独身一人,如何追逐两个目标?可随后他就看出端倪,怪人是将自己的斗篷抛出,通过某种手法,伪装成一个人在逃跑。可实际上脚不沾地,斗篷在地面上方一尺飘着。
“原来如此,右边才是真人!”马可波罗嘀咕着,朝着右边追去。
然而左边的斗篷,飘出十米落入一条巷道中,忽然从下方伸出两条腿,站定在地。
他面无表情,紧了紧帽兜,披着斗篷快步前往崇道坊。
原来左边的斗篷才是真人,他在落地的瞬间爆发,如同把自己扔出去般飘出十米,整个人紧贴着斗篷内侧随之飘扬,仿佛空无一物似的。
实则右边有腿的反而才是假人,运用了一些小机关制造的替身。
崇德坊,这是上流权贵,士族宅邸扎堆的坊市。
杜府后门,黑影没有敲门,而是在墙边摸索着门栏上精美的浮雕,手指扣住浮雕上的莲花凸起,向外用力一拉。
这触发了连锁的机关,院内走廊的屋檐下,悬挂的铃铛微微摇晃,发出清脆的铃声,看起来好像是被风吹动的一样,实则它是被固定死的,只有机关可以触发铃声。
机关人墨竹走到后院的门前,打开了门上巴掌大小的方格。
额前竹枝悬挂的小灯笼,照亮了门外的黑影,对方拿出了一份手稿似的东西。
祂这才打开门,让黑影进入,同时扫视了一眼窗外,道路上没有一个人影,附近楼阁上更是漆黑一片。
“主人已入睡,但他吩咐过,如果逆光你来,就唤醒他。”墨竹述说着杜宇多么重视对方。
但是逆光眼波都没有动一下。
两人走进堂屋,与此同时,杜府外的街道上,马可波罗推了推帽子,抬眼观察这座豪宅。
“果然有收获啊。”
马可波罗是故意被甩掉的,好让对方放松警惕,继而想看看对方最终会去哪。
不然一直追逐的话,就成了比拼耐力了。
黑影的伎俩的确厉害,从表面上怎么看右边都该是真身。
但是选择落地后分身,让马可波罗很在意。仔细想想,对方很可能就是故意让他发现破绽的。
毕竟如果是在房顶飞跃间使出这招,凌空滑行,斗篷下面有没有腿,别人根本不会在意。
正是斗篷在地面一尺上方飘行的感觉很诡异,这才能把人误导,追逐错误的目标。
马可波罗识破此伎俩,假意追逐右边,实则又绕回来,一路跟踪黑影来到此处。
……
长安漫游 第五章 晦涩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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