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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行踪

    游击将军路诚在夜晚抵达井家沟。
    他的部队没能按时派遣斥候汇报情况,依照事前约定,那就是出事了。
    把总肃容站在晒场,麾下四百多名官军步骑噤若寒蝉。
    另一把总脱了衣甲,赤膊在边上跪着,他部下二百余名军士散在村里,寻找可能的踪迹。
    他们都知道将军很生气。
    村庄透着诡异的安静,塘骑火把映照下,院墙仍带着铅丸箭矢打出的孔洞。
    顶盔掼甲的路诚面无表情,站在夜幕下的晒场。
    他的脚下有个被压实的浅坑,那是虎蹲炮打放,炮身后坐出的印记。
    离这印记不远,有毁坏的车驾,还有大片被黄土盖住的血迹。
    看样子,尸首都被带走,贼人走得匆忙,踪迹掩埋草率。
    很快,有人从大院里跑出来叫道:“将军,找到了!”
    路诚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把总,神色不善:“还在这跪着干嘛,快去看看你的兵!”
    游击将军路诚其实对部下并没有很生气。
    让八百多名部下在四个村庄就食的命令,是他亲口下的。
    并非麾下两个把总、八个百总擅自行动。
    下令时他就知道,做出这样决断很容易遇袭,被贼人各个击破。
    可是有办法吗?
    依照朝廷规制,官军在调兵次日才能在讯地得到补给。
    其次就算延川县衙想给他们提供补给,也没这能耐。
    十天之前,路诚带兵进延川,携带兵粮被吃光,甚至以为延川县已经沦陷贼手,官道旁所有驿站全被抢个干净。
    急递铺也都被焚毁。
    他的兵硬扛着饿了三天跑回去,吃了几天饱饭,这才再横穿安定县经清涧过来。
    作为将领,路诚最清楚自己的兵都是什么样的人。
    靖边堡也没能力给他们提供兵粮,满打满算凑了三天的六顿干粮。
    这六顿干粮是追击、被围用的,不能吃。
    秦兵都是好汉,最能忍饥耐饿,而且对他的任何命令,执行起来从来不打折扣。
    路诚下令不准吃,他的兵不到饿死,绝不会吃上一口。
    要剿匪,要让士兵吃饭,延川又穷,老百姓都啃草根了,连个能让他们吃饱的大村子都没有。
    他能怎么办?
    只能让兵把老百姓吓跑,剩下点啥就让兵吃点啥。
    就这还得让部下散开了,不散开一个村子吃不饱是小事,总得给百姓留点东西吧?
    遇袭不遇袭,只能听天由命。
    有些路明知走不通,也只能硬着头皮走。
    “将军,王百总还活着。”
    无奈归无奈,这会听见部下百总还活着,路诚又生起气来,迈步进了大院后宅,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对左右道:“给他们弄点水,他娘的。”
    大院后宅的情景很气人啊,成片的边军,嘴被塞实了,手脚被捆着,身上被扒得赤条条,一个挨一个在地上躺着。
    贼人还怕他们被冻死,很贴心地从村里弄来棉被,给他们盖得均匀。
    头对头、脚对脚,四个人盖一床,每个人都很暖和。
    路诚走出院子,另一边的旗总也跑过来,垂头报道:“将军,袍泽尸首在那边。”
    “让王百总穿好衣裳过来见我。”
    官军的尸首铺了两个院子,放得很整齐,铠甲兵器及身上携行物件都不见了。
    片刻后,虚弱的王百总穿村子里找到的布衣上前跪倒:“将军,卑职无能,被贼人袭击……”
    “贼人从哪来,有多少,怎么打的,到哪去了?”
    路诚面无表情地在尸首间巡视,帮死不瞑目的部下盖上眼睛,一连问出四个问题。
    当他走到一具尸首旁边时,停下脚步,他认出这是麾下另一名百总,掀开贴在身上的染血中单,胸口血迹已经变色。
    没了木杆的矛头还留在身上。
    路诚眯起眼睛,在胸中酝酿的怒气终于再也忍不住,转头怒视王百总道:“他的兵,怎么能让敌人凑近了把他杀掉?全队都该死!”
    王百总叩首在地,用极快语速道:“贼兵不知从何而来,有四百余,多轻骑呼啸而来,箭矢如雨。
    我等于院中据守,以飞礞炮还击,贼兵乌合,本已被我部以飞礞炮击溃,齐百总这才率军出去。
    不料贼首异常骁勇,藏身镫里单骑突阵,投矛把齐百总掷死,还左右开弓放死我部数人。
    贼众由是大为振奋,马队重新集结,两翼掩杀而上,我等寡不敌众……”
    “然后就向贼人投降了?”
    路诚脸上看不出喜怒,垂着眼皮瞥了王百总一眼:“身上连个伤也没有,被人扒得白白净净,像捆活猪一样。”
    王百总无话可说,再叩首在地。
    路诚也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他见过很多敌人大势已去后投降的样子,没好气问道:“那贼首什么样?”
    这世上勇猛的人多了。
    也就只在乌合之众里,个人勇武才能挽回颓势。
    因为乌合之众不懂战斗、不懂战争。
    一炮打响就能四散而逃,一人勇猛也能重新鼓聚。
    散和聚,都只是乌合之众被击溃的一种表现形式。
    他们不该散也不该聚,只需要坚守岗位不动如山。
    “北军盔,两瓣的,赤色边军长甲,骑兵的,还有……还有那匹马。”王百总抬起头,急切道:“红鬃杂花北马。”
    路诚恍然大悟,这贼子是个逃兵头子。
    北边军的衣甲,弓马娴熟,毁了延安府城到延川的所有急递铺和驿站。
    都能对上,应该就是前些时候杀进延安府的刘承宗了。
    “自己冒头出来,倒省了我们工夫。”
    路诚缓缓颔首。
    从延绥中路参将府领到命令时他还担心,杀进延安府劫狱的刘承祖、刘承宗兄弟俩当过边军,其父又是做过小官的举人。
    这一家子对边军非常了解,可能早就藏起来,不好捉。
    为此还特意派人去鱼河堡问过他们的情况,提到过刘承宗有一匹染过头的红毛马。
    没想到他们胆子大得很,非但不逃跑,还敢截击官军。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知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
    “卑职,卑职听院外有人小声提到过山西。”
    山西,山西……路诚想着,突然神情凛然:“坏了,他们抢了你们兵服甲胄,又当过边军,怕是要骗延水关!
    快,集合各部,驰援延水关!”
    夜幕下的井家沟,官军点着火把好似山塬间蜿蜒的火龙,越过延川县城,向四十里外的延水关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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